宝因默然颔首,她近来心绪虽有好转, 但因在月子里哭得太多, 以致头痛不减, 更是容易发梦,日日都要喝着药, 闲赋在府中的男子便亲自教授家学, 加之林真悫总爱粘着姐姐,想到他下月快满三岁,正好提前先开开蒙。 林圆韫也是三岁的年纪开始跟着她涉猎乐府辞赋。 她边想着, 边搁下碑帖, 要伸手去拿那碗药汤时, 红鸢又赶紧叫人端来一小碟子包有内馅的蒸饼, 在女子开口之前,先说道:“大奶奶早食就只用了几汤匙的胡麻粥,何况又过了这么久,脾胃早便没什么东西,要就这么喝药,只怕胃经会被药性烧坏,大爷吩咐您在喝药前,还得盯着您再吃些才成。” 宝因不说一词,想到那个男子说什么满月就能见到孩子的话,可过去一月有余,孩子再有十来日也就要满月,什么都没瞧见,每日就净会用这个来哄骗她喝药吃饭。 可人不就是靠无数个虚妄才撑下去的。 神是虚妄,佛是虚妄,他的话也是虚妄。 百转千回过后,心中为被哄骗所动的气仍未消散,她捏了个白软的蒸饼,张嘴咬下一小口:“吃了。”然后径直喝了药汤。 见那个蒸饼连内馅都没被咬破,又见女子眉眼挂着冷霜,红鸢缄言,蹑手蹑脚的把漆碗和卷叶盘端了出去。 宝因看着侍婢离去的背影,只觉自己刚刚那番动气实在是无趣得很,心里明明知道并不是男子的错。 随后她收起碑帖,起身出了内室,站在堂前阶上,听着仆妇做事闲聊,看侍婢玩心四起惹怒洒扫婆子,全都那么鲜活。 她仰首,举起纨扇遮在眼睫之上,透过细绢面瞻彼日月,思绪悠长。 林真琰,是他为那个孩子取好的训名。 瞻,是小字。 望日一长,在快渐生眩晕时,一声“五姐”唤回女子。 宝因看过去,发现是谢珍果走在长廊上,她轻轻笑着,年岁好似被叠在了一起,那时自己刚怀上林圆韫,十姐跟着范氏来探望她。 当年雀跃如停在莲花上河喜的十岁少女,今日已嫁作人妇,垂下的发束挽成了高髻,不再有额发,露出宽宽的额头,每一步都行的稳重端庄,亦不需母亲在旁教导。 谢珍果走到女子面前,伸手欲去拉人:“五姐有热症的顽疾,这时日头开始毒起来,怎么还在外头站着。” 宝因眨眼,两段年岁再被拆分开来,那个十岁的少女从十姐身上彻底消失不见。 “不碍事。”她动身,吩咐完玉藻去端樱桃,才轻拉谢珍果进屋去,“今日如何有空来我这里。” 在外间坐下后,谢珍果闻见弥久不散的药味,不禁泛起酸楚来,但也不曾忘记正事:“六哥托我告诉五姐,大人离世前还给五姐留了句话。” 宝因心间疑惑,好奇一问:“何话?” 谢珍果将原话复述出来:“蟾宫院只能是五姐住。” 宝因垂眼深思,这话是她儿时看史书言及托孤之事的玩笑罢了,代谢晋渠写策论时,一同写了进去。 不成想大人谢贤在阅后,追问一句“帝崩,东宫与爱子争,臣要如何”,谢晋渠不明其意,难以作答,正要认错时,谢贤却说不急,让他回去好好想想,明日再答也不迟,于是谢晋渠连夜造访蟾宫院。 谢贤当年看着皇帝宠爱李毓,早就考虑到日后之事,也一眼就瞧出策论是她写的,所以才不动怒,给六哥时间来问她。 她听了,只答:“朝纲如山,君臣谨守,国祚方能绵长,既立东宫,东宫便是朝纲,正如蟾宫院既给了我住,大人母亲又从未正儿八经的告知阖府说我住不得,那便只能是我来住,旁人住不得。” 可这个插曲,谢晋渠也是知晓的,必定能听明白其中含义,为何这时候反倒要特地让十姐来说给她听。 宝因思量道:“大人还有何异样。” 谢珍果瞧见侍婢端来的樱桃,只扫了眼,转而从袖中拿出一方叠好的藤纸,边递边答:“我也不大清楚,听六哥说大人逝前还叫他念了封信,只是依照大人生前遗言,陪葬在棺椁中,不过七哥脑子好,昨儿刚誊抄了一份。” 宝因接过,不过只看了几行,便抑制不住的咳起来。 “觉”乃先帝的小字,她曾听谢贤说过,这封信中所写都是推心置腹之言,但也剜心,先帝自比燕雀,谢贤这个鸿鹄虽跟随,将他比知己,他却不把谢贤当好友,谢贤要维持世家权势,他则要护皇权,更直言对谢贤的利用,既不后悔也愧疚。 他站在兰台宫频频遥望长极巷,裁书写信,以表此心。 只是当日既已诏见,为何还要再费力写封书信。 仔细捋下来后,宝因明白了什么,那日谢贤根本就没有见到,诏他进宫不过是为了告诉旁人,证明先帝那时还活着,实则先帝早就已崩逝,或许当日东宫李乙被勒令前往西北监军时就死了。 这封信大概也是先帝身旁的舍人偷偷给的。 谢贤为了谢氏,没有说出来,直到临死之际才忍不住留下一言。 宝因望信一笑,昔日最厌恶朝堂的六哥,如今也懂得为谢氏谋划了。 李毓母族乃昭国郑氏,他一朝即位,郑氏自是最大得利者,其子弟已毫不收敛,开始打压其他士族,王谢自然是最先开始被针对的。 谢晋渠今日的举动,无非是瞧太子还未被找到,希望借她告诉林业绥,来日倘朝堂翻覆,也能守住谢氏。 谢珍果不知女子想了这许多,见她咳的厉害,连忙挑起竹帘,吩咐自己熟悉的玉藻端碗热汤来,等在门口接过来后,亲自送去五姐面前,念着五姐近来病弱皆是为着那个孩子,宽慰一番:“我昨日进宫瞧见那外甥很好,五姐不必担忧。” 宝因止住咳,用了些热汤润嗓,随口问道:“先帝的孝期已过,十姐怎么还进宫去?” 谢珍果懵住,瞬间便变得有些不知所措,撇开视线,脑袋虽不曾低下,手指却不停揉搓着,一副不安的模样。 宝因察出不对,注意到她儿时撒谎才会有的小动作,轻缓出声:“十姐,你有事瞒我。” 谢珍果紧绷的身子慢慢放松,她从小便是五姐带大的,自知瞒不过,遂干脆说道:“五姐既知,便别再问了,近来建邺发生许多事,短短三月,已经恍如隔世,我不再是从前的稚童,无论心里有什么话都憋不住的要跟五姐说,长大成人,哪能再要旁人庇护,一些东西就是需要自个咽下去的,再者,五姐嫁人这些年,又岂会事事都与我说?” 宝因哑口无言,想要问是不是卢氏苛待或是因为她被贤淑妃刁难,可谢珍果已笑着把话给岔开了。 姊妹二人聊起旁的来。 在天边赤乌渐有坠入西边之势的时候,谢珍果也开口辞别。 * 夜间用完晚食,林圆韫、林真悫姐弟又留在正屋玩了会儿,缠着宝因粗略念了首辞赋,直至男子沐浴出来,被训斥一顿后,才被乳母带着回去睡觉。 宝因收起手中的文选集,为两个孩子辩道:“他们姐弟是担心我夜里乱想,变着法安慰我。” 林业绥简单将湿发擦干,走去榻边,端起小几上那碗被侍婢刚送来的汤药,舀了勺,细致吹凉:“这个时辰,你该喝药歇息。” 一语说完,汤药也不再烫。 他喂到女子唇边。 忆及十姐走前与自己说漏的那事,宝因不愿张嘴喝,她固执地偏过头,轻着声音问道:“为何不与我说。” 林业绥敛眉,面带厉色:“谁又与你说了什么?” 听男子语气,便知是真的,宝因正过脸,避而不答,语气也变得肯定:“衡阳公主要嫁你。” 这位公主便是当年端阳宴上那位怒气冲冲质问她的小公主,贤淑妃所生幼女,她兄长李毓即位后,敕封衡阳公主,算来也有十五,正是该婚配的年纪。 若娶了衡阳公主,林氏与李毓便是枯荣一体,至少多数仍还在反对李毓的朝臣会偃旗息鼓,再者本来也有五公主的缘分,要说代嫁,原该是亲姊妹更合适。 又是什么时候与他说的? 她忽然便记得几日前,他曾有几个时辰不在府中,大概就是那日。 林业绥神情变得淡薄,一字一句道:“我不会娶。”随后温声哄起女子,“先乖乖把药喝了。” 宝因恍若无闻,自顾自的说着,跟男子说清其中利弊:“如今是衡阳公主的兄长入主兰台宫,此举未必便不是那位在试探林氏的态度,你又是被先帝亲点进入尚书省,有托孤之疑,你的态度牵动朝局,三族之外的许多世家亦都或多或少仰仗你,要是不娶,林氏会有怎样的下场?我所出身的谢氏又会如何?” 林业绥放下漆碗,伸手拿来旁边高几上的帕子后,无奈叹息:“要真想我娶,幼福又在哭什么?” 宝因楞住,抬手摸脸,探得一片湿润,不知不觉便落泪了。 女子气色全无,肌肤白透到像是薄薄一层,稍用力便会破开,林业绥用帕子轻轻拭去那些泪水后,手背状似无意的拂过她鬓边,语气变得认真:“哭多容易头疼,先听话喝药,再好好睡一觉,此事我定会给幼福个交代。” 宝因温驯点头,她知道现在争论吵架都是白费功夫,遂听话把药喝完,安神的药性也渐渐开始上来,撑着最后一点精神与男子说了白日里谢晋渠托十姐前来告知的事。 林业绥把碗盏与帕子另搁置一旁,弯腰抱起困到迷迷糊糊的女子,往卧床所行的每步都踩得稳重,而后站在床前脚踏上,将人小心放下去。 他也顺势坐在卧床边,探手向妻子,爱怜抚着她脸颊与鬓发。 宝因呼吸渐绵长。 * 夜色最深时,童官悄无声息的入府,再进到微明院,放轻脚步走到正屋,见内室还点着灯,知道主家未眠,跨进外间,喊了声:“大爷。” 林业绥闻言,往内室门口的方向淡淡一瞥,随即视线便落在卧床上,只见女子面容平静,乌发散在枕上,长睫覆着眼下肌肤,胸脯那块的雪青色寝衣也与她均匀的吐息一同微微起伏,确定妻子已安然入睡,未做那些噩梦后,方起身离开。 见到男子出来,童官半点不敢耽误,小声且清晰的禀告近来收到的消息:“据守西南、北方等各郡的函封都已递来,届时他们不会出兵,但至多只能拖一月,倘一月还解决不了建邺这边,他们便只能来个将功赎罪,保全氏族。” 林业绥坐在圈椅中,摩挲着杯沿,若有所思,虽日后皇权与士族必将割席,但如今李毓只能依靠舅氏来坐稳帝位,昭国郑氏能以此来迅速稳固权势,几载过后,李毓未必就能够与郑氏分割,这于其他世家来说绝非好事。 眼前有个不需费力就能分杯羹的机会,自会死死抓住,即使败了,他们没有分毫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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