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因攥着帕子的手指猛然收紧。 * 绘有博陵山水的车驾从明德门缓缓驶入建邺城,经过长乐坊时,短暂停了下,童官犹豫了下,还是问道:“大爷,可要先回府?” 得知贤淑妃生夺人子那日,车内男子站在江淮郡王的官邸中,望着建邺的方向不置一言,却能看到被生生逼到充血的眼睛流着热泪。 直至夜深,人才行尸走肉回了屋,寻医瞧了发疼的眼。 他们也刚从其封地吴郡赶来。 林业绥阖目,痛感仍还清晰,他将情绪掩好,装作无事般道:“先入宫。” 童官不敢置喙。 随即车驾沿着道路进了兰台宫,在阙门下车后,去的也不再是帝王起居之所长生殿,而是含元殿。 无所事事的李毓正坐案后,见到男子进殿来,立即拿起文书来,低下头去看,就是不搭理。 “臣。”林业绥自然明白其中意思,要他主动俯首称臣,黑眸微合,遂拱手,嗓音毫无温度的道,“拜见陛下。” 李毓这才畅怀起来,甩下一个字都没看的文书,学着每个帝王都会关怀臣子的话术:“林令公路途辛劳。” 林业绥的声音温和却疏离:“皆是臣该做的。” 李毓已无心关注这些,满心满眼都是那件心头大患,语气带着敬意:“令公可知李乙在何处?” 林业绥淡言:“臣无能,尚未查到。” 闻得此言,李毓脸上神情瞬间变得阴狠:“听说令公去了一趟吴郡的江淮郡王府,又是为何啊?” 料到有此一问的林业绥从容抬眼,道:“江淮郡王传书于臣,自言李乙曾出现在吴郡,为君分忧,臣不敢懈怠,便在回建邺的途中,顺路去了那里,探查一番,未寻到踪迹,又怕陛下觉得我多日不回,存有冒犯之心,急忙出发赶到建邺来。” 李毓寻思一番,江淮郡王与东宫虽算不上是亲密,但也能说上几句话,不过瞧不出来多好,因此他每每都不能以此来绊倒东宫。 况且吴郡有矿产能铸兵戈,李乙未尝不会去那里。 想到这儿,他赶紧命令人去吴郡周边搜寻。 下达圣意后,李毓的心头病也被削弱一些,终于记得殿内还站着一人:“林令公为西北战事劳累,其夫人又刚诞下胎儿,便在府中多歇歇,也能陪夫人,先不必去尚书省上值,亦没有什么政务是能用得上尚书令的。” 说罢,又恍然道:“哦,还有林令公之子的事,因五姐托梦于太后,诉其无香火可享,念及令公曾与五姐有姻缘,林夫人也是因五姐去的林氏,思来想去,再没有比林氏儿郎更合适的,想来令公还未见过,其实林夫人也不曾见过,那稳婆办事急躁,急忙忙就抱来了,显得皇室多无情。我瞧了几次,那眉眼间倒是极像令公。” 李毓说这话时,便恍若在说自己只是取走一个物件,何足道哉。 此时立刻答复,聊表忠心应是最好的法子,但林业绥出奇的沉默,直至一盏茶凉掉,他才道:“臣亦想常伴妻儿身旁。” 李毓先是不悦的皱眉,随后反应过来男子大概是在答他前面那番话,说了些官话便挥手让人离开。 而出了含元殿的林业绥是撑着一口气才走完百级石阶与长长的甬道,最后登车。 童官看着男子有些晃的背影,命驭夫赶紧离开这个晦气的宫城。 确定出了宫门后,林业绥缓声道:“部曲可都到了。” 童官点头,将正准备禀告的事快速说出口:“去往西南、北方的都已陆续抵达,只有南方那边还剩几个未到。” 博陵林氏虽没落多年,但世家该有的部曲亦还养着,且当年在隋郡时,男子在西北也多有留意那些为奴为隶之人,暗中为日后做准备。 此次派出去的正是这些人。 林业绥半合的眼眸恍如一柄长剑,带着此生都少能在他身上瞧见的乖戾之气:“不必再等,叫他们依计行事。” 童官叫停马车,让驭夫继续驾着回长乐巷,自己则跑去聘了匹马,前往建邺城外。 林业绥靠着车壁养神歇息。 一月时日,应该足矣。 * 姮娥院正屋的廊檐前,生产刚七八日的宝因缓缓走上石阶,用探寻的目光看向从里面出来的人。 疾医见到林氏宗妇前来,立即拱手,尽到医者之责的告知:“娘子气血亏损过重,便犹如鼓起来的羊皮袋,刚破损,自可有法子补好,但要接二连三的,再好的东西也补救不了,只能勉强糊住来度日。” 上到最后一级,宝因收起脚步,在门口站定,明白此话之意。 林却意的身子已难以治愈,只能先喝着药,寿数到底是不会多长,许是十载,许是二十载,便看羊皮袋何时再也补不好。 不需问,听了疾医这番话的李妈妈已主动来到近前,抹着泪道:“六娘每日都要咳些血出来,有时咳的少,就一两滴血点子,有时多...多到都止不住,每次喝药还都说什么这是她的命道,药石治不了。” 屋内的咳声断断续续传来。 宝因敛好神思,先进到外间,再入里间,满眼瞧到的一派死气,林却意也形如槁木,眼下青黑,终是让人忍不住开口:“怎么把自己给...”她凝噎住,“给弄成了这个模样?” 林却意靠在软枕上,见到人来,咧出一丝笑意,辩白道:“嫂嫂不也是...瘦了,气色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怎还来说我。” 好半晌都没有回音,仔细端详过去,女子已抑制不住的潸焉出涕,颗颗泪珠如明珠滚到地上,林却意这几日也有听过西府的事,自己那才出生的侄子被宫里给抱走,造成骨肉分离。 自知失言的她急得要起来: “嫂嫂,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你也顾好自己,勿要为我操那份心。” 宝因哽咽,企图再次让自己变得麻木,刻意不谈,转了话题:“当年是我做主接你回来的,如今你成了这样,我怎能不操心?” 林却意也想起那件思虑已久的事,张开嘴又合上,复再启唇:“我想回净梵山。” 宝因不解望她。 林却意倒是变得舒畅,话也轻快许多:“这些日子我也想明白了,不再为五哥的死而困住自己的心,天地自然有其道,我们人何尝不是,佛教里还说人来这俗世都是来还前世罪孽的,自有因果。那年庚许就是神佛给我们的指点,如今三姐和离,四哥果真去了南边,五哥丧生南山,我也到底是要孤影独飞的。” 林妙意掷出转瞬即逝的夕颜花,林卫罹掷出要南飞的大雁,林卫隺掷出愚公之山。 宝因不由痴楞,自己所掷的又是什么。 榻上的人像是洞悉女子所想,笑道:“嫂嫂所掷蜜饯是药太苦才吃的,可药虽苦,病总有好的那日,嫂嫂一定要等到病好那日,万不可放弃,多想想兄长还有阿兕、阿慧他们。我还听说兄长就要回建邺了,那时嫂嫂就不必什么都自己咽。” 宽解完府中最放心不下的人后,林却意又言:“嫂嫂便让我回去吧,那儿天高气清,人少,有山水为枕,花鸟为伴,心情开怀不说,又有比丘尼懂佛义,我要有什么心疾,她们一说不就通了,至于吃药什么的,嫂嫂难不成还会因为我不在府中,便不给我送不成?” 话一说多,她止不住咳起来,往女子怀中靠去:“嫂嫂,还要多谢你当年记得我,接我回来,叫我也享受了这近七载的其乐融融,只是不能再多陪你们些日子,我是...我是...我是真的舍不得。” 宝因咬唇饮泣,思及林却意是回府才如此,心中自是有愧,总想着要她当年不提,许就不会这样,她也不敢再强留,只能轻声询问:“便不能多待几日?” 林却意望向窗外那只歇在廊下的鸟雀,喉里的血点子与泪同时被咳出:“终究是不能如五哥所愿...嫁人,嫂嫂你们莫要忘了我。” 宝因含着泪应了声,眼眶被滚烫的水珠浇了一遍又一遍。 今日想来,往日所说皆成谶语。 * 到未时,扶光西斜。 两个人影穿过西府柳下道,一步一行的来至微明院阶前。 宝因忽止住,透过绿门,痴痴望着院内,灵台迟滞。 红鸢看着心神被伤大半的女子,伸手想要去扶。 只是转瞬,宝因便垂首,提着下裳拾阶而上,再神情木讷的跨过低槛,体弱以致步履轻盈,半垂长睫的倒影被日光透照在近乎透明的肌肤上。 红鸢小心跟随在后面,然后被半路出来的玉藻给悄声拉过一旁,示意她去看西屋那边。 男子立在廊下,暗青衣袍衬得他心性淡薄,似乎待谁都是漠然,可那眸光却紧紧追随着女子而动,眼底所掩藏的是入骨的眷恋,恨不得两人骨肉相融才好。 宝因行至西屋庭阶,担忧林圆韫还在,吐出一口气后,缓缓抬眼,然后怔在原地。 林业绥笑着轻唤:“幼福。” 宝因眼眶瞬时便发起热来,在与男子对视半刻后,她匆匆收回视线,默不作声的走过男子,去了内室。 林业绥苦笑着低下还在发疼的眼睛,渐渐被裹上一层湿意,胸口也没由来的悸痛几下,倘若当年谢氏所嫁之人不是他,今日一切便不会发生。 怨恨他是应该的。 不远处的玉藻和红鸢两人看得心里焦急,实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去帮女子说两句时,倏然又转忧为喜。 林业绥迈步进了屋里。 宝因双眸被晶莹的水给浸湿,泪花翻涌,见男子来到自己眼前,她微微仰首,问:“在西北可有受伤?” 林业绥呼吸滞停,看着眼前消瘦苍白的女子,伸手抚去那些摇摇欲坠泪珠,落在手背时,滚热到他心脏猛缩。 他涩口道:“无碍。” 被温厚的掌心触摸,快撑不住的宝因再也忍不住,侧过头用脸颊去相蹭,泣不成声:“我们的孩子...孩子...” 他们孩子被人夺走这样剜心的话,她终究是没能说完,到今天,连孩子长何模样都无从知晓。 便连是郎君还是女郎,也是从旁人口中得知的。 林业绥漆眸里的水光在颤动,当时刚生完的她是否也如此呜咽,像只病弱到奄奄一息的小狸奴。 他忍着卷土重来的悸痛,温声宽慰:“等阿瞻满月,幼福便能见到他。”
第130章 喝药 过了端阳, 临近五月中旬的时候,天地一片蒸腾,热气直逼五脏。在白日里,唯有清晨, 方能贪得一丝凉意, 静听风吹竹梢, 蝉鸣声声。 宝因辰时进完食, 倚着隐囊看张芝的碑帖,忽眼皮一跳, 鼻尖也萦绕着那熟悉的苦味,待瞧见红鸢端来的漆碗, 她眉头拢蹙着, 又往别处去打量着。 红鸢看出女子的心思, 笑道:“大爷带着大娘子、二郎去书斋进学了,特意嘱我要盯着您把药给好好喝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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