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婆子来时,见到这副玩雪的情景,才跨过院门便笑着打趣道:“两位姐儿也踩着这冬雪的尾巴来给大奶奶堆祥瑞了,我这一遭倒是来迟了,竟让两位娘子抢了先去,来年可万不能再迟了。” 林却意和林妙意也被说得脸上心里都高兴,林妙意回了些与人交好的套话,林却意却是回了几句俏皮话。 姊妹二人的性子截然不同。 李婆子不再同她们打诨,走到廊下抖了抖寒气,才挑开门帘进得正屋去,瞧见女子坐在榻上,纤纤细手捧着个缠丝海棠白玛瑙碗,她上前将旁边几上的抱枝匙递过去,细微嗅得些药的苦味:“大奶奶可是病了?” 岁末至上元节这段时日,要核实各处庄子的租钱,外送的节物,东西府的节日赏银、账目,还要将节宴拿出来使过的金银器和所收到的节物收入府库。 这些忙完,只觉精气都失了小半去。 宝因拿抱枝匙在汤中搅了几搅,白玉作的匙与泛红的汤药也交相辉映,使得吃药别有一番风趣,而后她缓缓喝下,面不见半点苦色,反温笑道:“只是近日觉得身子疲乏又全不思食,便让玉藻去配了副八珍散,倒也算不得是药,益气补血的罢了。” 李婆子听到补血二字,心中不由得想起自己那十四为新妇的女儿,粗叹口气:“不瞒大奶奶说,我那小女前儿刚生完,只是还没来得及高兴这弄瓦之喜,当妈的便已崩漏不止,直今也没个好的,若大奶奶垂怜,肯将这方子赏我......” 说罢,直接跪下,来前好不容易压下的哭声,又返了起来:“我一家子就是化成灰,也得记上您一辈子的恩情。” 平白受人跪拜,吓得宝因连忙让侍女扶人起来,细思那番原由,笑叹道:“不过是简单的四君四物合成的方子,只因其中有一味人参寻常人家难以消用,便瞧着珍贵起来。” 李婆子的心是彻底凉了,这一钱末等人参便是白银三十。 “只需将当归、川芎、白芍药、熟地黄、人参、白术、白茯苓、炙甘草各配六钱,加些枣儿或是生姜煎熬,便能调和营卫。”宝因默了片刻,“我这里倒还吃剩了些,待会儿你带回去。” 既救人又施下恩情,何乐不为。 李婆子倒真像感谢生身父母般,磕了几个头才算好,起身说近日府中的流水账也更卖力起来,像是在说外头那俗讲百戏的热闹般。 宝因瞧了几眼账目,未发觉哪有缺漏,便连支出十枚通宝的账都记得分毫不差,何时支出,支出何用均是清清楚楚的,没有一笔糊涂账。 坐了一会儿,玉藻也拿来人参,李婆子想着躺在婿家崩血的小女,走前又是要跪,幸得侍女急忙拉住。 李婆子走后,宝因也收好账本,听见外头欢声笑语连起,眉眼染上笑意,推窗往院子里瞧去,不止有雪狮子,还堆起了雪灯、雪花、雪山等各类景物。 她念着没有琐事缠身,拢好木屐走到廊下,抱着个汤捂子远远瞧着,忽嫣然而笑:“怎么堆了个素狮子?” 林却意正在捏狮子尾巴,好奇问道:“嫂嫂,还有荤狮子吗?” 宝因笑开,吩咐玉藻拿了些金玲彩缕送去,给雪狮装扮上,往年在谢府时,她和谢晋渠觉得雪狮太过寡趣,便用些不要的彩衣首饰捣鼓。 小半刻过去,见她们兴头仍在,宝因又让人先备好驱寒的汤药,再去将女医沈子苓请来微明院。 等林却意玩尽兴了,服侍的妈妈赶忙把汤婆子塞进她怀里,陪玩开心的林妙意也将手炉拢进袖里,听到嫂嫂给自己备了暖身的,又一起去屋里头。 姑嫂三人才说没几句话,玉藻便来说女医到了。 “见过绥大奶奶和两位娘子,不知是哪位贵人抱恙?” 妇人微低头,问过安后才敢坐在凳杌上。 沈子苓行医近四十载,起初因是女郎身,世人不愿信其医术,只有穷困百姓愿找她看诊,后自荐治好了郡公夫人的头疾,使得郡公夫人在贵妇人间对其多有夸赞,时日一久,高门夫人也开始找她看病寻药。 宝因在初二就曾派人去请过,只是那时她被急诏进宫去为太后诊病了,今日辰时才从禁宫出来。 林妙意是认识的,那时嫂嫂也请她来为自己瞧过病,可自己如今已然无恙,想到今晨来时,微明院的侍女在外头守着药炉,还有兄长的那句话,不由得担忧望向女子。 屋内苦味还浓,宝因用金扁舀了两勺与其不相冲的香粉,轻轻放入莲花炉:“六娘你年少离家,在那尼寺待着也终不是长久之计,我与你兄长商议着,要是你身子好了,又愿意留下,日后东府那边的姮娥院也不必再常年关着。” 林却意起初还有些迷瞪,可听到后面,眼睛立马圆溜起来,她以为日后都只能待在那尼寺,要待一辈子,两三年或是五六年才能归家一叙,每天只有念经的姑子作陪,呆坐一天去数来往飞鸟。 一人形影相吊。 她露出一截手腕,急忙递过去。 沈子苓也明白该给谁把脉了,瞧这小娘子配合的伸出手来,和蔼相笑,手指并拢去探,边探边言道:“娘子倒是曾有过厉害症候,不过早已祛除,如今贵体算是大康,但隐有气血不足之症,恐是在尼寺常年茹素,娘子又自小被送去那儿,正值长成之际,却不得食荤腥,才造成此种症候。” 宝因瞧着身量只与谢珍果差不多的林却意,一个才八岁,一个已十二岁,又岂是简单的气血不足,那日在净梵山见到她时,亦是面带菜色。 探完脉,沈子苓开了个人参养荣汤的方子,便由侍女送出府去。 见嫂嫂眉间困乏,林妙意也拉上林却意匆匆行礼告别,回了东府。 - 两位姐儿走后,热闹与笑语顿时消散,屋里头冷清下来,又不知是不是吃了补汤的缘故,宝因精气神也一下就萎靡起来,她只觉得眼皮子再也睁不开,下半天的时候,便让玉藻扶着去暖榻上睡了会儿。 眠到不知时日几何,只听外头朦朦胧胧有谈话声。 玉藻在帘外,瞧见女子已经醒了,便开口禀道:“大奶奶,王姨娘来了。” 她在外头被王姨娘求了一番,不好再说什么话,只能先答应下来帮她进来瞧瞧大奶奶醒没醒,若是没醒,那也是没法子。 宝因吐出口浑睡的浊气,点点头。 侍女也进来上前侍奉着她整理衣妆。 去到外间时,姨娘已经进到屋里来,梳着中规中矩的发髻,只簪了几朵浅色的珠花和紫绒花,她平日只待在自己的院子里绣花弄草,能在府中相安无事多年,也因逢人便是笑,眼睛虽是笑眯眯的,却仍可见那明亮的眼珠子,又是天庭饱满的福相。 瞧见女子出来,她立马便起身行礼,声儿也是听着就知道这人心里是个敞亮的:“大奶奶管着这么大个家,年节定是劳累得很,好不容易能眠一会儿,今日却又被我不得已来打搅。” “姨娘这又是哪里话,折煞我了,我既管着家,那姨娘有事尽可来微明院找。”宝因命侍女将绣墩挪过来,让王姨娘坐下,又吩咐人去端来碗酸奶酪子,闻言笑着宽慰道,“今日前来,可是院里缺了些什么?或是侍女婆子让您不顺心了?” 王姨娘连连摇头,面带纠结的深吸了口气,她这个姨娘非主非仆的,又有什么资格来非议主子的事,可好歹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肉,又从了她不争不抢的性子,整日在府中,若无人提一嘴,都能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主子在。 “我是想与大奶奶说说铆哥儿的事。”决心既下,她也咬咬牙,一鼓作气道,“太太在府中时,为绥大爷的婚事忙碌操劳,绥大爷身为嫡长,理应如此,这也是古礼。如今绥大爷与大奶奶和如琴瑟,我心里头也替太太高兴,这心思也难免活络起来,想着要是铆哥儿要有个知心人,他那不爱说话的性子也能改改。” 说完前头那些,王姨娘舀了匙酸奶酪抿进嘴里:“倒也不敢求门第高贵的,便是小门第家的女郎都是心满意足。” 林卫铆十六岁入仕著作局修史,世家贵族子弟初入仕皆以此官为始,可快要及冠的林卫铆至今无任何升迁,仍还是从六品的著作佐郎。 宝因沉吟不语。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大改过,建议先看上一章(3480字版本的) - *堆雪狮的习俗最早记载在宋代的《八声甘州》里,一直到清朝也还有,比如郎世宁的画里就有。 *八珍散的方子来自元朝的《瑞竹堂经验方》。 *人参养荣汤出自南宋陈言的《三因极一病证方论》。
第30章 赠予书(小改) 裴爽奉命带着副参事及几名识字的小吏, 数日都奔波于万年郡,将其下辖的十三县及其乡里的所有百姓居民逐一询问,并将他们所言一字不差的记录在册。 今日已是第十八天。 酉正时分,夜幕西沉, 车檐坠有铃铛的马车, 在几个骑马穿官服的小吏前后护送下, 快速驶入光德坊, 停在东南隅的京兆府官署门前。 裴爽跳下马车后,迅速往内史堂赶去, 却只见烛火闪烁,不见要找的男子。 他急忙喊住巡值过这里的小吏:“林内史去哪里了?” “内史去了府狱审讯犯人。”今夜当值的府吏行了个作揖礼, “特地吩咐若裴司法回来, 便让您在这里等他。” 裴爽暗自琢磨许久:“要审什么犯人?” 府狱所关押的犯人, 多是小民小吏,便是有身份较贵重的,亦也是政治失势之人, 早被皇帝或是郑王谢几人定罪, 所犯国法多如毫毛, 有谁是能惊动京兆府内史去亲自审问的。 那个犯人是这位府吏亲手所关押,听到裴爽如此问, 亦也对答如流:“孙府送来的一个奴仆, 听闻是试图染指自家主子的爱妾,本是要直接打死的,被孙府的老夫人喊住了, 说是老太爷刚走, 三年孝期未满, 不好见血。” 想到从孙府奴仆那儿听来的后宅秘闻, 也忍不住说道:“那位爱妾还因此不满而哭闹,孙给事哄了好久才好。” 事情明白过来后,裴爽挥手遣走府吏,忍不住思索,孙酆担任官职便是给事中,竟是他的爱妾,可为何敢送来京兆府。 林内史去年便是被他寻人打伤。 正绞尽脑汁苦思不得之际,几声轻微的咳嗽传来,裴爽连忙迎上去,行揖礼,扑鼻的血腥气呛得人浑身不适。 男子身边跟了名捧油灯的小吏,借此火光能看见他手上的鲜血。 礼毕后,裴爽放下手:“林内史这是......?” 林业绥闻言,乜一眼过去,声音融在冷寒的夜里,自也带了几分的寒气:“他大抵是觉得我会记恨,可又无法奈他如何,自然只能对他的奴仆泄愤。”又笑道,“我又怎能让孙给事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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