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爽不必再多问,也知道那人定是死了,自己掌管刑罚断狱,亦能根据这些鲜血,大约推断出那个奴仆是死于何种刑罚。 这种刑罚说不上是最重的,因狱中从不缺最残忍的刑罚,却也非常人所能用。 “林内史......” 林业绥往天井走去,弓腰在冷水中濯手,水纹泛起,鲜血被一点点洗净:“你此刻所怜悯的,不过就是只借主子的势来欺压万民的刍狗,试问谁又愿来悲悯你所要护的万民呢?” 水被浇起,又再落入水中的泠泠声,带着迫人的清冽。 男子冷笑道:“孙酆?” 这些奴仆在高门里侍候主子久了,便也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常干些恶奴的事,其他世家或还有所管教约束,孙府活是个恶奴窝。 想到这些后,裴爽拱手作揖,不再说话。 回到内史堂,司法副参事及小吏已将册本搬至公案之上。 裴爽回禀道:“今日已将万年郡全部走访完,这些皆是由百姓所亲口说出的案子,不论大小,全已记录成案册。” 林业绥瞥了眼,拿起干帕子,擦拭着手上水迹:“明日去长安郡。” 京畿道管辖的二十二郡中,万年、长安、新丰三郡所领辖土地最大,世家子弟也多在这三地买山地和庄子。 每至岁末,上报京兆府的案件也多从这三郡出。 裴爽点头称是,随即又悲愤激言:“此次走访,探到赵家已无一活口,说是幼子和老媪没能熬过寒冬,可赵家偏屋却还有小半堆的炭火。” 他不用想便知是孙酆作案,因本朝律法所定,牵涉财产而死伤之类的案件,需有相关亲属前来报案,近邻等远亲所报,视作同犯,赵氏家主正因田地财产死亡。 京兆府会在初七开官署,正式上值处理公务。 孙酆在新岁之前动手,为的就是钻此漏洞。 在孙府送来奴仆时,林业绥便已料到有此结果。 他抬眼看去,语气稀松平常:“赵氏的户版上,写明有两女一子,何为无活口?” 记录各户人口的户版是百姓每隔十年到官府一登记,姓名、年龄、籍贯、相貌、收入、田籍均需如实申报。 赵氏的幺女、幼子及其母亲皆死,却还有一女。 裴爽这才猛然记起,在走访时,有人提及过赵氏的这位女儿,只是...... 见男子吹灭灯烛,往官署外走去,他紧跟在身侧,如实将听来的说出:“赵氏长女于庚午年远嫁洞庭郡,十载过去,其籍户早已迁离赵氏,从乙亥年就未曾回过万年郡,似是曾与其父有过争执,如今便是派人去找,恐也难以找到。” “裴司法多虑。”林业绥停在京兆府门外的台阶之上,望了眼头顶的天,“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又岂会找不到。” 言罢,拾阶而下。 童官已将驴车从后门牵出,见到自家爷出来,赶紧搬出车凳。 裴爽则望着男子的身影惊诧不已,难道是赵氏的这位长女已回到建邺? 林业绥踩着车登,伸手掀开灰扑的帷帘,弯身要入车舆时,瞥见裴爽还楞在原地,含笑说道:“裴司法也赶紧回家去吧。” - 酸枝山水纹海棠的榻几上,羊头顶盏铜灯里被鱼脂所浸的芯绒被点燃,散出微弱的火光,沐浴过后的女子,穿着藕粉纱衣,凝眉翻阅坟典。 本该侍奉她的玉藻正站在院里,将煎熬过两遍的药渣倒到梨花树下,抬头瞧见男子走进来,急忙放下药罐要回屋去告诉还一直在等的大奶奶。 林业绥闻见自己满身的血腥气,嫌恶攒眉,何况屋内之人精神不爽,抬脚改去别处:“我先去沐浴。” 童官点头欸下,从速小跑过去跟大奶奶的侍女说了声,顾及男女有别,自也不敢走太近。 放下药罐的玉藻已掀起厚重的门帘子,停下听完绥大爷身边这位小厮的话后,才迈过低槛入屋。 宝因从书中抬起眼,见织锦隔帘被打起。 玉藻未进来,只站在外间说道:“绥大爷先去湢室了。” 宝因脑袋微微往下一动,玉藻也知道这儿没了要侍奉的事,说完便转身告退,轻轻关上隔扇门,回自己的耳房去了。 - 正屋与湢室所相通的那扇门被打开时,已是两刻过去。 林业绥进来去东壁寻擦发的巾帕,四处皆不在,只好抬脚过去暖榻那边,刚想要询问女子,便瞥见粗布巾正在榻几上躺着。 宝因发觉黑色身影笼罩下来,抬头浅浅一笑。 这些时日,两人早已相处出来默契。 男子在榻边坐下,宝因极为自然的拿起巾帕为他擦发。 林业绥用脚将炭盆拨过来,瞧见几上的书,拾过粗略翻过几页,才发觉是些记载野史的,倒也是有些趣味,其行文比之正史更有几分声色:“幼福这书是何处寻来的?” 宝因歪头低看了眼,冁然而笑:“除夕那日在天台观,崔家四娘送与我的。” 这本《新语野秩》便是当初谢晋渠与她争相去向郑七郎借阅的那本野史,当年发生太多事,久而久之也就忘记这回事。 那时,自己也只与崔仪提过一回,却不曾想她记了好几年。 林业绥顿时觉得这书失去了趣味,将其放回原处,崔四娘如何能知道他们那日是要去天台观,又如何能肯定就会遇见,只怕是那人日日随身携带。 比起久居深闺的女子,这样的野史古籍亦更像是云游四处之人才能寻到的。 崔二。 愈往深处去想,心口愈觉堵闷,却又无从宣泄。 因为无人有错。 宝因只当是男子瞧不来这类书,倒也未多想,将湿发擦干后,她坐到榻几一侧,将白日发生的事和自己的担忧说出口:“王姨娘来找我说了铆二爷的事,他将要弱冠,确是该议亲了,只是我虽管着家,但到底年轻,不敢轻易应下这事。” 娶新妇,不论对个人还是家里来说,都是兹事体大。 关乎两家日后在朝堂或是别处的利益。 林业绥也明白女子所担忧的事,她与各家贵妇人还未相处清楚,其女郎如何也是闺中跟着母亲出去才知晓的。 他沉吟片刻,道:“门第中下乘便好,但性情品德却是定要上乘的,幼福如若心中不定,可去侧府找三叔母拿拿主意,她最喜与人来往,想必清楚这些,或是问问卫铆的想法也行,到底是他自己娶妻。” 宝因寻思着点头,林府如今的情况,是无法与上乘门第联姻的,男子既说了要求,这样她办事也就有了底,而王姨娘今儿这一提,也让她记起了另一件事来:“还有三妹妹也该开始议婚事了。” 林妙意只比她小了十个月,早便该议亲的。 林业绥却皱眉:“你如何忙得过来两件?” 宝因拿金挑拨了拨快要全浸在鱼脂里的灯绒,从容道:“我先替三妹妹网罗着,等铆二爷的事定了,我再来操办她的。” “哦对了。”她放下金挑,下榻拢木屐去书案那边,拿了封金粉牡丹的硬笺递给男子,“孙府的二太太给我下帖子了,说是花朝节那日请我过去赏花。” 她知道眼前这个人正在办孙府的案子,二太太虽是孙酆兄长之妻,可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这样一出也不知是何用意。 林业绥接过,只扫了一眼,便合起放到几上,抬眼笑道:“寒冬过去,你能出去见见春也好。” 宝因也明白过来,孙府这趟恐怕会很有意思,边思索着边要去拿书,谁知手刚伸过去,腰间便有一股力道将她箍紧。 火盆被踢到一边。 察觉出不对劲的宝因收回手,去抚平男子眉川,绵言细语道:“爷今日是不是累了?” 女子藕粉纱衣下的温度似能灼伤人,抚眉的手也太过温柔。 林业绥哑声道:“我们去卧床上歇息?” 宝因脸上一阵赧红,点点头。 作者有话说: [1]“父之仇,弗与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交游之仇不同国。”出自《礼记.曲礼上》 【译文:对于杀父的仇人,作儿子的必须与他拚个死活,什么时候杀了他什么时候才算罢休。对于杀害兄弟的仇人,要随时携带武器,遇见就杀。对于杀害朋友的仇人,如果他不逃到别国去,见即杀之。】 -
第31章 三叔母(修) 二月十五日, 逢百花诞辰,高门女子以郊游雅宴庆贺花神。 各府贵妇或未出阁的娘子也会摘花簪在高髻上,于建邺城内风靡。 玉藻侍奉女子多年,知道她对簪花兴致缺缺, 只在这日有几分插花的雅趣, 故于寅末就差使小侍女搬了张黄梨木几案到院子里, 又将缠着绸布的金剪子、盛着露水的平底盘口等器物备好。 又恐露水不够, 会害得花刚折下就枯萎,拿了只净瓶就去外头。 卯正, 李婆子来微明院瞧见院子里的摆设,一时不明白是拿来做些什么的, 进屋跟女子顺嘴提了几句。 宝因听后, 轻声笑道:“我在娘家时的雅趣罢了。” 在李婆子走后, 她侧目向窗外,见那丫头又要出去,收回视线不语, 唇畔却泛起淡淡笑意, 连她都快忘了自己还有这样的雅趣。 玉藻再回院里时, 一眼望去,便看见身着蜜合色窄褙袄的女子微昂首在看那满林翠竹, 几案上还放着她折来的两枝玉兰、一捧迎春和潜溪绯。 “大奶奶在瞧什么?” 玉藻把净瓶放下, 走过去。 松了些神思的宝因吐出口晨起的浊气,眉眼倒有几分难得的轻松惬意:“不知何时,竟有雀鸟飞来这儿筑窝孵雏。” 玉藻也抬头, 却看不清楚:“要不要找人来移去了?” 若是待孵出雏鸟, 整日叽喳不停, 难免不会扰到院里的主子。 “天气还不算太暖和, 日后再来人来移吧。”宝因鞋履轻移,往几案走去,打量了几眼旁边的人,“我瞧你新岁以来,心思深重是为何?” 玉藻低头咬着唇,小声回答:“我担心娘子不再喜欢我了。” 自从那夜被娘子冷着声训斥过后,到再回到娘子身边伺候,这些时日,她便能觉察到自己与娘子之间,已不似在谢府那般亲密无间。 “你自小侍奉我,我们如同姊妹般,便如这插花,世上又哪还有比你更了解我的人?”宝因将裙摆理顺贴后,屈膝在方杌坐下,她知道那夜还是吓到这丫头,“我若真对你不喜欢,你如何还能在这儿待?” 玉藻得到这句话,心里头也就宽解了,当下就咯咯笑了起来。 听着笑声,宝因心间也吁出口气,用剪子将多余的枝干修短,又舍去些多余的花苞,才素手把玉兰插进刻莲花纹的汝窑长颈瓶中。 迎春也垂坠在土定瓶,姚黄妆点了朴素。 随后喊来侍女,吩咐她们拿去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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