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侍将贵人引到其中一处帐内后,便不再随意走动,直至宴会结束,她都需一直侍奉在侧。 见贵人有热意,立即解开腰扇的系带,恭敬的递过去。 宝因也很快便适应了生人的侍奉,立在假山旁,摇着扇,望向广袤无边的池面,打发起时间来。 池面广种水芙蓉,应了诗中的莲叶何田田。 清波中有鱼在闲游,即是鱼戏莲叶间。 ... 另一处帐内,有个梳着双环髻的女童直勾勾的盯着不远处,眼里充满好奇探究,看了半响,也没看出什么来,回头问母亲:“娘娘,那便是嫁给了五姐未婚夫婿的人吗?” 贤淑妃屈膝跪在锦席上,慢悠悠的倒了杯酪浆,听见女儿的声音,循着她右手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美人轻摇扇,满池芙蓉为其作配。 发髻上仅正插了一支白玉搔头,簪了朵白黄层叠的芍药,另一侧也只间错的斜插两支金钗。 颈上戴了枚长命锁。 除此再无任何丽饰。 身姿亦绰约,上穿红底团纹的交衽大袖儒,下着九破间色交窬裙,腰垂红裙带,足上那双云头履只露出高耸云头在裙外,好似腾云的女神仙。 女童不满母亲的沉默,连喊了好几声娘娘。 贤淑妃回神,轻点头:“正是。”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谢家的那个五姐,倒不愧是陈郡谢氏养出来的,丝毫不逊色于天家女儿。 “那她生的孩子,要叫五姐做娘娘吗?”女童以为代嫁便是代人嫁去,其余一切都还是原主的。 有位年长的女官在贤淑妃身边许久,颇有威望地位,人也是能拎清的,出声解释道:“五公主已登仙离去,俗世诸事不再束缚于她,往日的婚约在官家下旨赐婚时,便也作了废,如今林廷尉的妻子是谢五娘,她生的孩子当然是自个儿的,小公主万不可乱说。” 正在喝凉饮的贤淑妃忽顿住,嘴唇贴在盏沿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眼睛控制不住的盯着女子腹部,又想起今日去天台观替五姐打理身后法事时,所卜出来的卦,眼泪止不住的流下来。 女官连忙递过帕子为她拭泪。 小公主见母亲落泪,以为母亲是不舍得那个女婿,故意逗乐的说道:“爹爹为何不让我代五姐嫁去,这样娘娘就不会伤心了。” 侍奉在旁的女官均忍俊不禁起来,五公主李月死时,这位小公主才不过五岁,又要如何代嫁。 贤淑妃训斥了几句小女儿的童言无忌,随后招来亲近女官,耳语一番。 ... 只见贤淑妃身边的袍服女官走过来,叉手与她见礼道:“贤淑妃请娘子过去说说话。” 宝因手上摇扇的动作止住,听得这话,心中虽困惑,面上仍是笑意,将腰扇递给侍奉自己的宫侍后,随女官同去。 * 长生殿内,殿中央摆着四足青铜兽纹冰鉴,散着寒气所凝的白雾,因殿门大开,偶然吹过的风,便能使其往四方飘去,驱散热意。 李璋面对冰鉴而坐,双手瞧着这沾满泪痕的供状,气血涌动,手掌直接拍在案几上,震得棋盘上的棋子移位,还有几粒黑白子滚落下去。 只听圣言怒喝:“好他个郑戎,竟敢豢养外室,还与官员私下互赠!如此藐视国法和先帝圣言!” 殿内侍奉的舍人与宫侍皆是李璋曾经四大王府内的旧人,殿外所站是年少跟随自己的侍从陈侯。 当年还身为四大王的李璋毫无登基的可能,故其身侧都未被世家安插人手,这些都是皇帝能信任之人,以念旧为由留下。 这些人虽已半老,却还侍奉在这里,应当是主仆情深。 可如今皆全部跪倒在地。 天下之大,已经没有人再比他们清楚这位皇帝的性情。 郑戎与安福公主有关,皇帝所气不是这别宅妇。 他们至今还记得当年安福公主的死讯传来,这位曾经的四大王怒到杀了王府所有的禽与兽,只差要冲去郑家杀人。 还是昭德太子亲自前来劝服的。 林业绥扫了眼殿内跪下的人,淡然起身,弯腰拾起掉落的棋子,漠视皇帝的怒火:“陛下要准备如何对付此人?” 李璋从情绪中抽离,瞧见殿外的陈侯跪在门口,又见殿内之人都已三四十岁,却还要如此跪下,立即卸去心里的火气,叫这些舍人和宫侍都起来,随后摒退。 他并未有过多思量,直接面露狠戾,只差咬牙切齿:“只要有这张纸,不能杀他,朕也要杀。” 安福的二十年祭,没有血又怎能算祭? 听到这话,林业绥便知皇帝已被内心情感所驱使,许多事,皇帝皆是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强硬办成的。 可那些只是无关利益的小事,世族施舍于皇帝也无伤大碍。 他掌心里躺着那几粒掉落的棋子,两指从中夹住一颗,背离凭几,慢悠悠的落了一子回棋盘上:“陛下难道就打算凭借一张纸,便要杀掉昭国郑氏在朝中的从三品之官?王谢两族虽不喜昭国郑氏,可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未必不懂,届时三族共同施压,陛下又如何能抵挡?” “若此事被他们轻松揭过,便再无由头去查安福公主之死。” 御史大夫至本朝虽早已失去副宰相之职的实权,只专掌监察弹劾百官之权,但郑戎这个御史大夫,却又隐下了多少官员弹劾的案子。 郑王谢三族少不了其庇荫。 李璋腾地起身,踱步至冰鉴前,任由冰寒之气灌入骨肉,他的身子骨早已不好,一到雨雪天,双腿便钻心的疼。 只有疼痛才能令他忆起往年之痛,使人清醒。 皇帝双目如鹰,转瞬又如老牛那般敦厚,只听他问:“你说要我如何?” “待会儿在含光殿上,陛下要盛怒,怒到众人都跪伏地下。”林业绥将脱离棋盘的棋子一一摆回去,不让其脱离掌控,“再呵斥王散玉豢养别宅妇的行径破坏国法,枉费文帝想要百官清廉的苦心,命三司彻查内外官员。” 李璋笑起来:“林从安,你可知在建邺城的内外朝官有多少?” “两千余人。”最后一子,林业绥并未放回原位,而是另落一处,他从容笑答,“若陛下不彻查,又要如何让他亲自割肉喂与陛下吃?” 李璋忽觉得冷起来,腿骨一阵疼。 殿外舍人也机灵的进来,扶皇帝走去坐下。 还未坐,他却又无意瞥见男子在落子时,袖口因被牵扯上去,露出左手腕骨所缠绕的长寿缕。 不知贤淑妃要他诏谢五娘进宫,意欲何为。 * 太液池里,一尾鱼跃出水面,想要去吃那荷花。 只是还未吃到,便又匆匆落入水里。 在池边帐子里的贵妇人赏着这一奇景,待鱼放弃不再跃出水面后,贵妇人方开口说道:“实在失礼,五娘相助我儿登仙,我这个做母亲的,却还未曾与五娘当面道过谢。” 妇人说第一个字始,宝因便已将视线收回,落到只有眼尾留了淡淡皱纹的妇人脸上。 “淑妃此言令臣妇汗颜。”骨子里的贵女修养使得她端庄莞尔,说着谢贤曾说过的话,“能相助五公主登仙,也算是我与神仙的一段缘。” 贤淑妃也似寻常家妇般,询问了些家常事,随后尽职的问:“嫁到林府后,一切可还好?” 宝因笑着点头:“尚好。” 贤淑妃又问:“听说你与林廷尉已有了孩子,现有几个月了?” 宝因也只规规矩矩的答道:“三个月。” 得到不冷不淡的三个字,贤淑妃尴尬的撇开视线,她极力想要与这个女子变得亲近,却始终不得其法,偏生女子又礼数周全,叫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她再想到李月,眼睛一酸,差点又要哭出来。 在池边采荷花的女童听到这边动静,又瞧见自己母亲落寞伤心的神情,立马走过来,站在妇人身边,维护道:“你与我娘娘说什么了?你不过是顶替我五姐的人......” 这话说出来,贤淑妃不悦地瞥了眼,立马打断她,吩咐女官:“将公主带回小儿所!” 女童未成年,本不该来这儿,只是她熬不住女儿哀求,才动了恻隐之心,向皇帝求了恩旨。 皇帝素来最宠她们,自然会答应,便连她说要请谢家五娘入宫赴宴也答应了。 女官赶紧抱着女童离开。 贤淑妃连忙再去瞧女子的神色,只见她眉眼间仍是云淡风轻,没有半分的失仪,仔细看,还有几丝笑意。 她在心间吐出口气,换上笑脸解释:“刚那是我的幺女,素来被我宠坏,五娘莫要往心里去。” 宝因摇头,执盏喝了口温茶。 贤淑妃的刻意亲近,她并非毫无察觉,她亦知道眼前这个妇人以往每次都要提醒自己是代嫁的,五公主才是这桩婚事的原主。 如今小公主的一番话说得许就是贤淑妃的心里话,小公主不知往事,能有如此想法必是身边人影响所致。 在她们母女眼中,她就是个偷走五公主幸福婚姻的小偷。 可一开始,贤淑妃哭着回宫求皇帝寻代嫁人选时,为何便不为旁人多想想呢? “我能摸摸孩子吗?”贤淑妃忽然开口,似觉不妥,自嘲笑道,“我也已是能做祖母的年纪,可七大王成婚快两年,仍没个动静,便想着沾沾五娘的喜气,指不定来年我也能做祖母了。” 温茶缓缓滑入喉咙,宝因摸不清妇人心里所想,眼下她也不好拒绝,犹豫半响,点头。 * 日暮酉时,热气彻底散去,只余清凉。 食案与坐席皆已布置妥当,皇帝携着臣工由含光殿前来太液池,贤淑妃却不能做表率,携女眷入席,而是由诰封一品国夫人的谢贤之妻——范氏来。 贤淑妃也觉以自个儿的身份,却要跟在臣妻之后,实在有失脸面,可皇帝十分遵守祖制,这类事只能由皇后来,但中宫无人,她曾说过代劳,皇帝皆婉拒了。 于是她便故意捱到最后,待众人坐定,方迟迟而来。 所有人入座后,齐齐看向太液池,那座蓬莱岛上立了面扬州郡上贡而来的江心镜,直到镜面映射的最后一抹日光照在五彩幡上。 这场端阳宫宴便也正式开始。 林业绥随皇帝坐在上席。 宝因随范氏坐在下席。 在君臣共庆之际,忽有舍人领着几名宫侍匆匆而来,双膝跪下,朝席上最尊贵的那人说道:“陛下,太后身子不适,难以前来赴宴,故特做了九索粽子,祈愿陛下九九归一,身体常健。” 李璋放下酒樽,沉默许久,方冷冷道:“王娘娘既不愿来,便罢了,替我多谢王娘娘的祝愿,儿也祝愿娘娘康健永......乐。” 皇帝的话说得并不算小声,似是赌气,故意要众人皆知,是太后不愿让他孝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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