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做完早课的郗氏手上木鱼槌还未放下,听见母亲二字,面上露出一丝欣喜,缓缓偏过头,瞧了眼这个儿子,又往他身后看去,想起之前的事,忍不住的刻薄:“她没跟着你来?” 说完便后悔。 只能干硬的敲了几下木鱼。 “幼福刚生完孩子,身子不易受凉奔波。”林业绥早已习惯,只淡淡乜去一眼,“母亲同为女子,应当可以体谅。” 就这一句话,郗氏便无话可说了,她放下木鱼槌,闭上眼睛,拨弄了几下手上拿着的佛珠串,口里念了几句经文:“让她好好养着身子吧,怎么也为你生了个孩子。” 林业绥忽然忍不住想笑,世上已没人比他更了解这个母亲,幼福在她那里的价值原只是生了孩子。 每逢年节,女子费尽心思命人送来的那些节礼通宝,衣物炭木什么都不算。 若还是这样,回去又做什么。 听不到后话,郗氏想着自己哪里说错,可怎么也想不到,只好开口问:“绥哥儿来找我又是为什么?” “卫铆要成婚了,太太身为母亲,应当回去。”林业绥声音冷了几分,“幼福也心疼您一个人在这儿修行,昨夜跟我商量着接您回府,不知道太太怎么想的。” 离家一年多,郗氏怎会不想回去,可她知道谢宝因做不得主,当初是自己这个亲儿子送她来的:“绥哥儿是怎么想的。” “我如何想不重要,太太如何想才重要。”林业绥望向远处山峦,这儿常年被云雾所笼,要是梁槐死在这儿,倒比缈山更适合。 郗氏捏着佛珠:“我该如何想?” “太太养大我们几个,是该好好享些儿孙福。”林业绥踱步至窗边,拾起案桌上的经书,翻开瞧着,话里也是处处体贴,“您从前总是念着想要孙辈,如今也有了兕姐儿,若回去了,也该要撒开那些俗事,好好守着儿孙,念念佛经,百事不管,含饴弄孙便是最大的福。” 他抬眼,笑问:“太太觉得呢?” 郗氏觉得自己糊涂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那么轻易便听懂了话里的意思。 这不是商量。 这是要求她去做到的事。 只有这么做,她才能回府去。 林勉在世时,总说绥哥儿最像他,可如今已越来越不像了。 尤其是这城府深沉。 郗氏叹出口气,露出个要享福的笑。 “好,我都听绥哥儿的。”
第68章 芥蒂 去年十月开始下的雪, 到了今年二月才止住,五个月的雪,一旦有了消融之意,两三日就能消失的无影无踪。 再不见那雪白。 瓦檐缝隙间, 也有雪水连绵不断的顺着滴落下来, 打在廊外的芭蕉叶上, 或是地砖泥土中。 沉闷响脆的声儿间错开来。 宝因脱了鞋履, 正盘着腿坐在外间的罗汉榻上,缃色棉裙被撑开, 是绫罗质地,撒满暗花纹, 棉袄仍还是那件杨妃织金的, 大红小袄露出边襟。 堆砌的乌发间, 只插了支金珠簪子。 虽是在病中,但也不见憔悴之色,只是气色瞧着淡了一些。 玉藻煎好药汤, 盛在哥窑的白瓷碗中送来。 刚挑起帘子, 女子便满是思念的开口, 听来好不让人怜惜这母女之情:“我想见兕姐儿了。” “大奶奶喝了药,病好了自然就能见大娘子。”玉藻将药先暂放在高几上, 随后搬了张小几到榻上, 才把药汤送过去,甚是铁面无私,说笑道, “不过才三日未见, 且大娘子有两三个乳母照料着, 又每日来这廊下禀告, 还有何担忧的,大奶奶先喝药吧。” 这几日化雪,开始回暖的天又急转弯的迅速降了下去,算来今日十五,虽说初十先办了礼,可今日才是大娘子真正满三月的日子,大奶奶也才刚生完三个月,身子骨瞧着是好了,但内里还得细细调理,不至伤了底子。 再加上府中也开始忙铆二爷去袁府亲迎那日的事,一时防不住,便给感染了风寒。 宝因嗔笑了眼,将手里的镂空花鸟葡萄纹暖炉放下,捧起药碗,垂眸搅了搅药汤,翻起那些沉底的药末,而后仰头喝尽。 站在旁边的玉藻立马便递上水粉色丝帕,又端来卷叶小碟的蜜饯。 宝因拿帕子压了压嘴角,捻了颗果脯入嘴,细细嚼着,往日觉得药苦,常躲开吃药的时候,她们主仆二人可谓是斗智斗勇。 嫁了人后,反倒不觉得苦了。 侍奉完要出去时,玉藻伸手往手炉摸去,已经不太热了:“我再去给大奶奶装些燃好的炭。” 说起这个,宝因出声喊住人:“你差人去问问管这类事务的婆子,瑞炭还有多少?须得尽快来告诉我。” 元日,官家赏赐内外百官,有各类保暖的皮毛,其中三品官以上及东宫亲王还额外赐下了外藩进贡而来的瑞炭。 林府便得了一条,长三尺,呈炭青色且坚硬如铁,热气逼人,能烧十日而不灭。 她记得西府只用了一尺炭,东府那边当时也送了半尺过去,应当是还有剩余的。 玉藻连点头,出了屋就赶紧喊来人跑去问。 吩咐完,她又转身往另一头走去,坐在游廊的胡床上守着燃炭。 屋内喝完药的宝因掩唇打了个哈欠,下榻进了里间去,踩着脚踏坐在卧床边,稍稍屈身,伸手往枕下摸了几下,拿出一枚铜钥后,起身到西壁开了个匣子,拿出府牌。 刚拿在手上,外边便有婆子在喊“大奶奶”。 宝因往里间门口瞥了眼,不惊不慌的合上匣子,抬脚去外间的同时,有婆子也从屋外挑帘子进来。 她缓缓坐下,笑道:“最近府里事忙,阿婆怎么还亲自来了。” 管事婆子忙上前,瞧起来十分为主子的事情卖力:“大奶奶突然问炭的事,我怕她们说不清,左右现在也没什么事。” 末了,又紧着前面的话头接着说道:“那瑞炭还剩了尺余,不知道大奶奶是要来做何用?” 宝因瞧着外面的人影,笑而不言。 没一会儿,玉藻就走了进来,因打断两人说话,对着管事婆子歉意一笑,再近前去递过重新装了炭火的手炉子。 送完便出去了。 抱着手里暖和的炉子,宝因思忖着开口:“今日太太便要回府了,虽已进了三月里,可这两日的寒气着实重了些,连我都招架不住,更何况太太?” 前几日,男子去完宝华寺回来,便说郗氏愿意回府,只是想着等十五烧完香再行回来。 她往旁边微扬下巴,那儿正躺着前面从里间带出来的东西:“你现在便赶紧拿上府牌去取一些送到福梅院,叫那些婆子赶紧燃好放进屋里,顺便再替我瞧瞧院子收拾的如何了,还有今日所焚的香不可再用前几日的那味重香,要焚些淡雅的。” 管事婆子上前拿好玉制的牌子,将这些事一一记下。 待人走后,宝因坐着想了会儿林卫铆三日后要亲迎的事,不注意便过去了小半个时辰,她瞧了眼漏刻,进里间戴好坠有玉石的金璎珞,又稍偏头,双手凑近耳垂,挂了对碧玉长坠子。 又在髻边簪了朵石青色的绒花,金珠簪旁则插了支翠色凤钗。 帘子外忽传来动静,她收拾妥当后,出去一看,原是玉藻来到屋内坐下。 前面手炉抱久了,现在只觉得口干舌燥。 宝因走过外间,到了旁边打通的另一间屋子,站在桌旁,捧起茶盏喝了口,想起这几日被这个丫头管辖,凡是她的事,无论何事都要亲历亲为,忙得团团转,不禁调侃道:“瞧你怎么就坐下了,我还想劳烦你去帮我瞧瞧兕姐儿醒了没有,要是醒了,叫乳母给她穿好衣裳,准备见她祖母。” 正在收针脚的玉藻闻言,抬起头来,担忧道:“大奶奶您病还没全好,真要去?外面又那么冷,要再受了凉非得厉害死。” “不碍事,女医不都说喝完今日的药便不用再喝了?”润完嗓子,宝因走了几步,回到外间,拿起几上的贵妃镯和细金镯,拢进腕中,知道她是为自己好,也缓下语气,好声回道,“太太去宝华寺修行一年多,好不容易回家来,我身为儿媳,若是不去,太太会如何想?” 郗氏在闺中时受够白眼冷落,所以最是见不得别人不尊又漠视自个儿,她这个儿媳如今还管着府中,不管有何缘由,哪怕是病得起不来了,只要郗氏见不到她,只怕心里都得怄死去。 觉得别人瞧不上自己,或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玉藻叹气,收完最后的针脚,给大娘子绣得吐奶巾便也算好了,她放下起身,连忙去大娘子所住的小儿房。 去完回来,只见女子立在屋前阶上。 宝因瞧见乳母抱着兕姐儿来,下阶去瞧,轻摸了几下婴儿软嫩的脸颊,便要出院子去。 “大奶奶。”玉藻急忙从正屋出来,追上去塞了个手炉子,“好歹带上这个。” 宝因浅笑着接过,缓缓走过游廊,迈出门槛,下了石阶,往西边走去,中间路过福梅院时,停下吩咐乳母先进去,随后自个儿去了西角门。 快到时,又遇见林妙意、林却意、林卫罹、林卫隺都来了。 王姨娘和周姨娘也不敢怠慢郗氏这个太太。 昨日的嘱咐,他们也都记得。 几人万福、拱手的向女子见过礼后,林却意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嫂嫂,兕姐儿呢?” 宝因笑了笑:“先去太太院里了。” 林却意还想说什么时,站在门楣外面的小厮匆匆跑到女子跟前:“回大奶奶,太太的车驾到巷口了。” 宝因颔首,指尖轻轻敲着暖炉,待听到车轮碾过沙石的声儿,她才不急不慢的把手中暖炉递给旁边侍儿。 不到半刻,淄车便到了角门前。 婆子瞧了眼女子,然后有眼力见的赶紧跑下台阶,走到车凳前去搀扶着妇人下车。 林却意瞧见许久不见的母亲,高兴得跑上前:“母亲终于舍得回来了。” 郗氏和蔼的点点头,瞧着这个自小体弱的女儿,长高了,长肉了,她又扫了眼台阶上的女子:“你嫂嫂接你回府倒是对的。” 然后走上台阶。 妇人一身靛蓝褙子,浓重的佛香。 宝因微低眉垂眼,温顺的喊了声:“母亲。” 林妙意、林卫罹几个也立马跟着喊。 王姨娘和周姨娘不算主子也不算奴仆的,则更谦卑的弯腰喊太太。 瞧着府里的大小主子都在这儿,郗氏脸色还是好看的,但也只笼统的应了一声“嗯”,随后走过女子,径直走到自己生的四哥林卫罹面前:“罹哥儿壮了不少。” 再是林妙意,妇人也和善的打量起来:“妙姐儿也越发出落的水灵,你嫂嫂应该也给你议婚了吧。” 郗氏慈爱的关照了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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