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此刻,酒意正浓,午后微醺,院内安静地只剩下风吹过屋檐下铜铃的声音,不远处的银炉正烧着最后的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许是被满院的酒香迷了心智,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小娘子滚烫的脸颊,入手细腻温热,就像一块被精心养护的美玉,令人爱不释手。 白淼淼下意识皱眉,不舒服地哼唧了几声。 盛昭笼着他脸颊的手一顿,手指蜷缩着,嘴角微微抿起,缓缓挪开手指。 自小他便知道面前的小娘子娇生惯养,是白家的掌上明珠,是长安城高高在上的娇花,被人小心保护着,养的她待人总少了几分心机,眸光中是挥之不去的娇憨。 “痒。”他的手指刚一动,却不料小娘子的脸立马追了上来,小脸鼓鼓的,好似一团棉花,簇拥在掌心中,用力地蹭了蹭。 粗糙的掌心没一会儿人就在小娘子白嫩的脸上留下红痕。 盛昭鼻息间是浓郁的酒气,那点微不足道的酒意却好似能醉人一般,让他紧盯着小娘子唇珠嫣红看去。 白淼淼舒服地叹了一口气,一张脸都靠在盛昭的掌心,半身力气靠了过去,却只是安心地双眼紧闭,脸上露出笑意。 “小醉猫。”盛昭手指微动,脸颊上的滚谈的温度便能透过手心顺着涌动不休的血脉来到跳动的心口。 他盯着小娘子的睡颜,蓦地叹了一口气,却又轻轻笑了一声,锋利的眉眼便在此刻好似碎玉金光,霜合白玉。 “殿下。”门口,一道影子露在门上。 德家酒坊的东家正站在台阶上,腰背微弯,神色恭敬,再无之前的温和镇定之色。 盛昭脸上的笑意悉数褪去,深刻的眉骨被日光笼罩着,在深邃的眼窝处留下浅浅的影子,只留下那双冷漠的双眼。 “人来了。”东家的声音顺着北风悄无声息传了过来。 盛昭喟叹一声,轻轻把睡过去的小娘子揽在怀中,手指轻抚过小女郎滚烫的后脖颈,感觉到手指下跳动的脉搏,细弱地好似一只小猫儿。 睡梦中的白淼淼察觉到那只不轨的手,不舒服地动了一下,盛昭手指缓缓收了回去,打横将人抱起,送到一侧的软塌上,仔仔细细盖上被子,这才悄无声息的出了门。 东家跟在他身后,压低声音:“在二楼等着。” “保护好这里。”盛昭抬脚朝着酒楼走去,声音低沉。 “是。” 两个小仆不知何时出现在安静的小院中。 “二楼那几人是谁?”走到前院酒店时,盛昭冷不丁问道。 “大理石少卿施乐家的小郎君带着两个朋友来吃酒,分别是刑部司门主事的大郎君,和鸿胪寺丞的幼孙。” 盛昭脚步一顿:“就是三月初和白家相看后,自己从马上摔下来的那个?” 施家,施乐更时睿宗朝的少年进士,白淼淼及笄后施家主动上门求娶,白家颇为欣喜,第一次相看两方欢喜,瞧着这事要成,只后来施家开了赛马会还特意请了白家,不想二郎君赛马时发生了意外,伤了重要的地方。 “正是。”东家显然对这事也是听说过一二:“后来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盛昭沉默,等走到楼梯口时,突然问道:“白家可派人看过?” 东家一怔,思索片刻后犹豫说道:“没有。” 他说完,又见盛昭只是沉着脸不说话,继续说道:“不过这事也不确定,许是私下看望,免得坏了二娘子名声,殿下若是想知道,某这就派人去仔细查。” “他们人呢?”盛昭上了二楼,眸光朝着刚才出声的位置看去,大门大开,帘子已经被高高挽起,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说来也巧,这三人言语间谈及朝野,冒犯了张淑妃,被六殿下的仆人打了一顿,血肉模糊的抬了出去了。” 盛昭皱着眉:“盛宴今日也在?” 东家连忙说道:“六殿下没来,只来了几个仆人买酒,您和二娘子来的时候,他们正在最里面的雅间装酒,是出来的时候才听到施家不敬才动的手。” 两人说话间,走到最里面的一间屋子,东家恭敬地打开门,里面已经坐了两人。 其中一人凤仪魁梧,留着黑色的胡须,一块黑青色的折上巾固定这头发,身穿灰色长衫、脚蹬纯色黑高靴,面前已经摆着十杯酒盏,听到动静并未抬眸,只是把最后一盏酒倒了出来,摆在案桌上。 另外一人见了盛昭却是激动起身,粗黑的眉毛一扬,面容好似能发出光来:“三哥!”
第19章 谁也不曾想到,刚才还从城门口和人有过冲突的四殿下竟然悄无声息出现在这里,甚至还换了一身灰色袍子。 “你怎么在这里?” 盛昭一入内,东家就贴心关上门。 屋内三人各自坐下,气氛较之刚才更为沉默,这是酒坊拐角处的一间雅间,来去只有一条路,两侧都没有屋子,平日里都是专门留给贵人的,说话做事很是隐蔽。 “陛下可有召你入宫?”盛昭看着面前放着的玉尊酒盏,里面倒着嫣红澄亮的葡萄酒,隐约能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盛显沉默,征战多年的面容因为紧皱的眉头多了点戾气,高挺的鼻梁阴影挡住了眸底的阴霾。 “陛下这几日忙着处理蜀郡的事情,想来是无瑕顾忌四殿下。”一直沉默的中年男子轻声回答着。 盛昭手指轻轻搭在透出血色的玉盏上,下意识摸索着精致的阴雕,纹路细密紧凑,却能察觉出这是一朵牡丹花。 “太上皇真的要回来了?”盛显惊讶,眸光忍不住看向三哥,嘴角微动,“陛下同意了吗?” 中年人抬眸,却是看向盛昭:“想来台省已经和三殿下说过此事的。” 盛昭这才抬眸,面无表情说道:“这事不就是章相公让人与某说的吗?” 时下能用得上这些称呼的不外乎台省的那些宰相,姓章的相公,能够得上的只有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章从周。 章从周脸上并未有尴尬之色,反而越发沉默,许久之后才说道:“并非是我。” 盛昭眉心一动,眸光终于落在对面之人身上。 台省六位相公各司其职却也是各有心思,其中二人以章从周为首,他们是太上皇入蜀郡后派来协助陛下的,剩下三位则是陛下在凤翔时自己提拔的。 “苗相公。”盛昭缓缓开口。 苗相公便是剩下三人中为首的苗元辅,他是陛下到达凤翔后亲自下召要求赴行在,随后拜为左相,这三年只要有军国事务便都会召入宫密谈,去年陛下入长安后,又改授侍中,进封韩国公,食实封五百户。 章从周并未反驳,可见他对此事并非一无所知。 盛昭眸光微动,似笑非笑:“陛下想要太上皇回来?” “陛下松口了?”四殿下神色激动,“那太好了,有太上皇在,陛下也不会一直针对三哥你,现在前线乱七八糟的,那个阉奴搅得众人不安生,就连白老将军都不得不退避三舍。” 相比较四殿下的乐观,屋内剩下两人脸上并无任何变化。 “章相公今日相邀不知所为何事。”盛昭转移话题问道,“我和四弟不能在外久留。” 章从周垂首,把面前的十一盏酒缓缓摆成了两个模样。 十一支酒盏并非完全相同的模样,形状各异不说,材质也截然不同,最简陋的是粗糙木质大肚杯,他边上则是稍显雅气的竹杯,葫芦做的小圆肚杯,甚至还有土陶小杯子,铜觯,和瓷角,金贵的便是金玉银三盏,琥珀杯和西域传来的夜光杯。 如今这十一盏被分为八盏和三盏,其中被归拢味八盏的分别围成一个圈,正北的是金匮的夜光杯,自右开始竹杯、葫芦杯、土陶杯、最下方的是琥珀杯,再往上以此是铜觯、瓷角和木杯,瞧着竟像是一个八卦摆放的图案。 剩下三盏分别是金玉银,则是金前玉银为后,成拱卫之势。 盛显看着屋内明显僵持的气氛,下意识看向盛昭。 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以三哥为首了。 章从周察觉到他的动作,脸上却没有露出任何异样,只是伸手点了点八盏酒盏中的夜光杯,侧首去看盛昭。 “这杯是敬殿下收复洛阳,还两京百姓一个安宁。”他虽是如此说着,手下的酒盏却还是停在原处,并未送到盛昭手中。 盛昭也没有动手,视线落在那个夜光杯上,随后轻笑一声,声音却没有太多笑意:“国祚中衰,朝廷多难,某不过占据武道,佐佑人主,诸位相公文道出仕,才是功及生灵之举。” 盛显先一步压下眉来,三年的历练并未让这位殿下学会喜怒不动于色。 “陛下拨乱为治,如月之恒,如日之升,文武皆为所臂,亦孔之固。”章从周轻声说道,手指却朝着落在竹盏上,“此酒为青梅酒,酸甜可口,想来您带来的小娘子会喜欢。” 盛昭抬眸,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某并未有恶意,只小娘子相看屡遭不顺,恐有风宪之责。”章相公淡定说道,“我与白将军也曾有过几面之缘,不忍白家受累。” 盛昭眉心一动,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一动,在膝上点了几下很快又安静下来,意味不明问道:“章相公日理万机,怎么还会关心这种无稽之谈。” 章从周只是笑着摇了摇头,沾了沾竹盏内的酒,在案几上画了一个大叉:“童蒙之吉,顺以巽也,这长安的冬日可有风平浪静之时。” 盛昭神色瞬间阴沉下来,锋利的眉眼宛若出鞘的利剑,不遮半分戾气。 章从周却丝毫不惧,甚至直接推到那盏竹杯,任由青梅酒洒落在案几上,肆无忌惮的蔓延开来:“若是殿下不喜欢,这酒便没有出现在这里的必要。” 出人意料的是,一直坐在那里稳若泰山的盛昭竟然伸手扶起竹盏,轻轻抚去杯沿上的污渍:“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台省这条路和前朝相公并无区别。” 章从周看着他温柔的动作,轻笑一声,目光落在第三杯黑色葫芦杯上:“禅宗论云门有三种语,其一为随波逐浪句,谓随物应机,不主故常,殿下何解?” “诸余罪中,杀业最重。”盛昭答非所问,半阖的眼尾在眼下留下一簇浓密的影子,“人如干草,火来须避,逆风扬尘,尘不至彼。” 章从周沉默着,随后轻叹一口气:“既然葫芦酒喝不成,土陶杯中的三勒浆可要尝一下,波斯名酒,庵摩勒之花生于岭南之地,却被西域胡人所获,得以得花酿酒,不知是谁之幸。” 迟钝如盛显也终于察觉出这并非是一桌子酒,而是摆在众人面前的一道道难题,从陛下到白家到自身,再到如今前线的困境。 “回纥军确实凶猛不服管教,但前线有几位将军震慑着,尤其是仆骨将军和白老将军。”盛显睨了盛昭一眼,嘴角微微抿起,“之前收复洛阳时,回纥要劫掠洛阳,还是三哥亲自说服叶护皇子,送了万匹罗棉才止住硝烟,朝廷忌惮回纥也是正常,之后如今前线战况未平,若是联军先起内斗,岂不是让人看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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