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酒杯抬高,喉结轻轻滚动,那口酒便滑入喉中。 “我不胜酒力,便不奉陪了。”李文简谈笑自若,边说边站起身,系上大氅绦带道:“诸位请尽兴。” 孙跃看着他逐渐走远的背影,嘀嘀咕咕说:“怎么祖孙三代都这个德性?以前没睡过,不要便罢了;尝过滋味了,怎么还是不要?” 顿了顿,他恍然大悟:“我就说嘛,京城那些矜持端庄的高门贵女没什么意趣。还是同州女子好,那花样儿多得……” 他意犹未尽地啧了两声,感叹太子殿下福薄,抬手将跳舞的女子召来身旁陪他饮酒。 李文简回到住处,坐在桌前慢饮姜茶,刚捧起被子,牧归进来禀报,京城内最近发生的事情。 他听后怅然地哦了声:“不必理会,功过自有人心评说。百姓之口如江河水流,宜疏不宜堵,待我回京之后再说。” 牧归道是,领了命出去回信,秦昭正好捧着个匣子往屋子走来,正好跟牧归错身而过。 “殿下。”秦昭到了近前,将盒盖揭开道:“临行前良媛为您备了栗子酥,说您有时候应酬喝酒,要垫垫肚子。” 他捏起一块来,对着灯光仔细审视,看了片刻就着姜茶吃下。 清香熟悉的食物垫饱了空荡荡的胃,令人浑身熨帖。 他转身踱到书桌前,银白的月光铺陈开来,光华流转若银。 他舒展了下筋骨,冲着漫天月华长吁了口气,突然想给她写上一封家书。 援笔舔墨,却又觉得才思枯竭。 有说不完的话,真正提笔又不知该从何写字。 羊毫笔尖承受不住饱满的墨汁,在墨点将要坠落之前,他终于落笔。 最终,眯起一双笑眼,只写下寥寥数字。 ——今夜十六,月光甚美。 作者有话说: 阿蘅:我辛辛苦苦熬夜给你做公关,你他喵的熬夜看女团辣舞~~
第84章 珞珈的冬天冷得快要死人, 三十多个流民挤在破败的风神庙里,结伴的人捡了干柴点了一簇火,是寒冷夜里唯一的暖源。 魏晚玉靠着大佛腿迷迷糊糊地睡了会儿, 半睡半醒间耳畔呼啸的风雪声,还有一路上见到淋漓的鲜血和漫野白骨, 不知不觉她泪流满面。 睁开眼睛,魏晚玉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又低头看了会儿抱在怀里的小孩儿,她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魏晚玉和王延鹤他们失散后,混到逃命的流民里, 往珞珈走。同行的队伍里有个独自带女儿的农妇, 名字叫丽娘,她看到魏晚玉,故意将她的衣衫撕得褴褛,又将她的头发扯散,还在她的脸上抹了泥灰。 一路上她对魏晚玉照顾有加,可是在快到珞珈时, 他们碰到了北狄游兵的袭击。丽娘不幸中了北狄人的毒箭, 气息奄奄地跟着赶路,一路上他们缺吃少穿, 她的伤口迅速恶化。 一日夜里, 魏晚玉给她打了水来喝,叫了几声后她始终没有反应,她便摇了摇她的肩膀,就在丽娘孩子哭喊声中, 丽娘就像僵硬的泥塑似的倒了下去。 丽娘的孩子只有两岁, 成日里饿得又哭又闹, 让人不得安生。大家都在逃命,路上本就过得艰难,谁都不愿意帮忙照看。魏晚玉也不想多事,原本也不想管她,狠心抛下她随人群走了。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回头看一眼,她看到那个小孩儿坐在丽娘身边嚎声大哭,她就走不动道。回头抱起她继续赶路。 她一直以为到了珞珈就好了,只要见到子韧,解释清楚他和殿下之间的误会,子韧就会送自己回京城,她再也不用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可是她想得太天真了,她现在是个流民,子韧是一方军政长官,要见到他无异于登天。她又怕引起细作的警觉,连累自己送了性命,只能继续在珞珈城中等待机会。 魏晚玉缺吃少穿,又无处栖身,白日里带着丽娘的孩子小片儿靠乞讨和接济过日子,晚上就跟流民挤在又脏又臭的风神庙里。 魏晚玉又气又无奈,她甚至觉得上天冥冥之中就是要责罚她,因她锦衣玉食过了十几年,才要让她承担这炼狱般的生活。 她又暗恨自己从前怎么那么蠢,若不是她做出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现在正在将军府她温暖的闺房里,涂着丹寇等待新年向满京贵女炫耀她新得的螺黛,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地步? 将军府里呼奴唤婢金尊玉贵的生活远得像上辈子。 风神庙外忽然有了声响,急促的脚步声踩过雪地,她隐约瞧见一群瘦削的身影正从风神庙往衙门前跑。 只是片刻的功夫,跑过的人更多了,她心中忽然一片晴明,衙门要施粥了。她小心地捧着小片儿的头放在稻草上,拿起搁在佛脚下的破碗轻声往外走,生怕惊动庙中其他人。 不等她走出去,不知是谁忽然叫了声:“衙门施粥了。” 沉睡的流民一下子清醒过来,蜂拥一般往外挤。魏晚玉裹在人群里,被挤得头晕眼花,“扑通”一下摔倒在地。捡来的破碗摔在地上,碎成几块。 她满脸惊惶地看着破碗的碎片,眼眶兀的就红了。 一道身影快步走过来,魏晚玉抬头跟他对视。 那是个很高大的男人,看起来二十多岁,遒劲有力的手握着腰间的刀,瞧见了脚下的动静,也看到了她。 眼看身后的流民就要从魏晚玉的身上踩过,那男人一把拽过她的手腕,将她扯到了破墙根下。 魏晚玉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含糊不清地说:“谢谢。” 泪水冲干净她脸上的尘灰,留下两道雪白泪痕。 男人冰冷的目光一寸寸在她脸上来回,魏晚玉有些恐慌,努力维持着镇定,不乱看,也不多说,急忙往风雪庙中走。 西林突然拽住,将人又扯了回来。 魏晚玉以为子韧身边的细作认出自己了,仿佛有铜锤撞击着她的心脏,她吼道:“你要做什么?” 他抬起袖子在她脸上狠狠地擦了擦,粗粝的衣料磨得她的肌肤痛苦不已,她泪流满面地挣扎:“放开我。” 脸上的尘灰被拭去,露出她原本雪白的脸庞,此时看上去有几分可怜。 他看着她悲愤的神情,突然笑了起来,声线低糜:“原来在这里,让我好找。” * 岁末里,市井小巷里到处都在传唱当今皇族的功德。 前朝末年,戾帝暴虐,百姓身处水火热,是李氏以草莽之身揭竿而起,见礼今时今日的东篱王朝。 白骨已枯,功德不死。 许多曾从那个岁月走过来的人,对这分功德有着更清晰的认识。 今非昔比,如今他们可以过着平安稳定的生活,都源自于李氏的艰辛付出。 昭蘅每日行走于长街小巷中,听到越来越多为皇族说话的声音。 纵使前朝旧臣自戕的阴影仍笼罩在京城上空,但至少有人为他说话了。 “我听说那个唐蒙虽然是前朝武将,可陛下待他不薄啊,他家住在朱雀巷,那乌头门足足有十六尺高,气派得嘞。” “那他怎么想不通要在菜市口自焚?难道是活腻了?” “不知道,不过他说太子戕害他,逼迫像他这样的前朝旧臣。我倒是不信,太子辅政后,连年减低赋税,整治治安,还将北边的蛮夷赶回老家。有什么理由去逼迫旧臣?” 安胥之立于马头,听着百姓的议论,剑眉轻舒。 他听谏宁说过,流于市井的话本都是昭蘅所写。没有那么多堆砌的辞藻和华丽的文笔,只有质朴简单的文字,书写李氏功过。 深冬的寒风剧烈地吹着,吹起他的袍角,卷着凄凉。他闭上眼睛,听着说书人的话,似乎能听到她在耳语。 那个曾经瑟缩可怜的小女郎,慢慢散发出灼人的光彩。 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耀眼。 片刻之后,府门内传来脚步声,他循声望去,只看见莲舟搀着昭蘅正在往外走。 宣和十年已经到了尽头,明夜便是除夕。 积在檐头的残雪还未消融,府前柳枝已经抽出嫩芽。 这些日他们同在国公府,时时相见,私底下却半个字也未曾说过。 是了,心中有挂念,又何须口中多言。 是以此时,在府门外相遇,他也只是双手放在胸前,隔着风雪向她做了个揖,问安道:“婶婶。“ 昭蘅抬眸与他相望,颔首回了一礼,便提起裙摆自他身旁而过。 经过他身旁的时候,她似乎闻到来自他身上松针碎雪的清冽气息。 相识数年,无比熟悉的气息。 “小四郎。”她回头叫住他。 璀璨的天光投入他沉寂的眼底,便如坠入碧澄澄的幽泉中一般。 “新岁吉乐。”她朝他笑了笑。 笑意贴在她明艳的脸上,他也向她挤出一抹笑:“新岁吉乐。” * 今日除夕,宫城里都挂满了喜庆的红灯笼。 今年三公主出嫁,李文简在同州,中宫冷清了些。 昭蘅早就说好,要去中宫吃年夜饭。 年三十这天,昭蘅没有去国公府,亲自到东宫操办年夜饭。 她带着小八亲自剪了很多窗花,贴满了中宫每一扇窗牖,又采来红梅装饰正殿。 将气氛烘托得热热闹闹的,过年嘛,就是要热热闹闹的。 他们四个人围着桌子吃了年夜饭,昭蘅带着小八给帝后拜年,他们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封送给昭蘅和小八。 照例,今夜是要守岁的,但皇帝吃饭的时候咳了两声,皇后便让昭蘅领着小八去庭院里放烟火去了。 皇帝靠在临窗的软榻上,仰脸看着漫天璀璨烟花,小八围着焰火笑得灿烂,发出叽里呱啦的欢笑声。 唇角也带着笑意。 昭蘅带着小八玩到很晚才回东宫,许是今夜太高兴,梳洗后仍然没有睡意。 她坐在窗前,托腮看着穹顶密密匝匝的星星,脸被夜风吹得冰冰凉凉,忽然想念那个远在他乡的人。他在做什么呢?和谁吃的年夜饭?这会儿有没有跟她一样在看星星?他一个人过年会觉得寂寞吗? 人在这种热闹的氛围里似乎变得更加脆弱,也更容易起情绪。 譬如此时,在这个万家团圆的日子里,她忽然好想见到他。 纵使什么也不做,一起静静地喝杯茶,看看繁星,也好。 她低下头轻轻地抚着尚且平坦的肚皮,索性踢了寝鞋,爬到罗汉榻上,铺开纸笔给他写信。 她迫不及待想告诉他,她肚子里揣着一个连接他们血脉的孩子,陪着她在想他。 她提笔良久,却只写了几个字。 ——殿下见信如晤。 那份羞赧萦在心口,她满肚子的话却难以落笔。 深宫寂静的夜晚,灯花突地爆了一下,空气中浮来一段幽幽的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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