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蘅早已弯腰避让,并未注意到他的目光。 只觉运气有点不好,赶上下雨便罢了,又恰巧碰到殿下有事。 李文简和陛下商讨了春祭的事宜,眼下刚回宫。不知父子说了什么,他回来后面色不悦,直接带着人去了书房。 这是个多事之春,南方叛军、北地异族,李文简忙得焦头烂额,东宫的人服侍得小心翼翼。是以听到昭蘅自报家门,不过浣衣处一名浣衣婢子,就道:“殿下眼下没空,你改天再来。” 昭蘅软语恳求:“我在这里等一等,晚些时候殿下空闲了,您再帮我通秉可好?” 李文简重规矩,御下严格,越是近他身的人,越是没有骄纵跋扈之态,面对昭蘅的恳求,指了指旁边案几堆放的名帖:“你愿等就等,还有这么多人排着队要见殿下,他不一定有空见你。” 昭蘅倒也不是愿意等,只是她住的地方离承明殿颇远,出来一趟又要专程向掌事嬷嬷告假,请她放对牌,手续相当繁琐。 昭蘅道过谢,走到殿外去等。 淅淅沥沥春雨缠绵,斜飞入内的雨丝打在脸上冰冰凉凉。 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等候面见李文简的人,皆身着官袍,看官袍的纹样,官位都不低。 她正犹豫是否还要继续等下去,身侧天地一黑,头顶潇潇雨歇。 她转身一看,是飞羽为她撑着伞。 少年逡巡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说道:“你是来找殿下的吗?” 昭蘅点点头。 飞羽道:“那跟我来吧。” 昭蘅愣了下:“殿下议完事了?” 飞羽摇头说没有:“他让我带你去东暖阁等他。” 昭蘅轻轻嗯了声,跟在飞羽身后:“走吧。” 飞羽要为她撑伞,只好侧身从廊下通行。 偏殿里的人翘首望出来。 昭蘅看向飞羽手中的雨伞,轻声道:“我来吧。” 飞羽闷闷“哦”了一声,就把伞递给昭蘅了。 飞羽带昭蘅绕过偏殿,进了东暖阁。 冬暖阁算是李文简的小书房,他空闲时会来此休憩,是以纹饰素净。八宝香炉里香雾袅袅,和炉上的茶香缠在一起,又氤氲成另一番独特的香味。 飞羽去廊下接昭蘅之前,已经把衣衫备好,托盘上一袭山岚色寝袍,凑近了,还有淡淡苦艾香气。 是草木特有的清香,不寂冷,不媚俗。 飞羽道:“殿下说你衣服湿了,让我给你找身衣服。东宫没有女眷,这是殿下年少时的旧衣,你暂且凑合一下。” 昭蘅猛抬眸看向飞羽,半大小子满脸纯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吞吞吐吐道:“我……没事,衣服一会儿就干了。” “不行。”飞羽斩钉截铁地拒绝。 殿下吩咐他要给她找身衣裳换上,若她不换,回头着凉了,便是他失职。他年纪虽小,可跟着殿下已经很多年,但殿下始终拿他当孩子看,不肯像用牧归那样重用他。所以哪怕是很小的事,他也做得很认真。 “每年夏天我都会让她们重新洗了,熏香保存,你放心穿吧,不会生虫的。” 昭蘅颇为无奈,又看了眼飞羽:“不是怕生虫……” “那是什么?”飞羽不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快换吧,等会儿殿下看到你还穿着湿衣,要责备我办事不力。” 昭蘅给他解释不明白,犹豫了一下,应了声“好”,将衣裳接过:“我马上换。” 飞羽这才露出欣慰神情,跟在她身后,又殷切道:“你先换着,我去为你打水。” 昭蘅点了一下头:“多谢。” 飞羽退出屋外,把门合上。 昭蘅身上湿透了,湿漉漉的外衫贴着冰凉的几乎确实不舒服。她慢慢地解下外衫,套上李文简的寝袍。 虽是许多年前的旧衣,但保存得当,没有丝毫陈旧腐潮之气。 衣上淡淡沉水香让她想起李文简身上的味道,人有了?蕐威仪,就连衣上散发的气息也压人。莫名的压迫感让昭蘅呼吸一紧,一时间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 她后悔了,不该怕麻烦冒雨等他。 正犹豫时,就听到外头又响起飞羽絮叨的声音:“你换好了吗?” “马上。”少倾,昭蘅换好衣裳,推开门。 飞羽听到开门声,回佚?过身来,看了眼穿着殿下衣衫的昭蘅,愣了一瞬。 奇怪明明还是那个人,他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竟然不敢直视她,移开目光咽了口唾沫道:“给你。” 顿了顿,又道:“我让她们熬了姜茶,等会儿送过来。你喝了茶就在这里等殿下。” 昭蘅嗯了声:“多谢。” 飞羽点了点头,又走出了冬暖个,将门合上。 昭蘅解开头发,拿帕子一点点擦干发上的雨水。擦完头发,又有人敲门,昭蘅开门,是宫女送姜茶和点心过来。她们送来即走,未曾逗留片刻。 昭蘅看着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点心,只端起飞羽吩咐过的姜茶,大口喝完。 丝丝暖流浮上来,温柔暖意将她包裹,渐渐逼走黏在肌肤上的寒气。 许是太子喜静的缘故,外面几乎无人走动。安静得昭蘅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她不敢随意走动,一动不动坐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推门出去。 李文简颀长的身影慢慢出于暮雨之中。他撑着把靛青的油纸伞,听到开门声,抬起头来,雨丝缠绵,为他的眉眼铺上淡淡雾色,本来就十分好看的眉眼就像云蒸霞蔚的青山。 他看了眼身着自己少年衣衫的昭蘅,一时怔住,片刻后眸光微微低垂,步上台阶收了伞,倒放在门边。 昭蘅走过去与他福了福身,唤了句:“殿下。” 李文简“嗯”了一声,径直步入屋内,在案边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的糕点,问:“不合胃口吗?” 她小声说:“我不饿。” 李文简点了点头,伸手取茶盏,盏中空空如也。昭蘅稳一稳心神,才款款朝李文简走去,拎起精致的银壶,给他倒了盏茶。 李文简身姿颀长,少年时的衣物于昭蘅而言都过于宽大,抬手之间,袖子滑落到手肘处,露出一长截雪白藕臂,松垮的衣领盖住脖颈,纤薄的双肩若隐若现。 他别开眼眸,端起温热的茶盏,喝了一口。 趁他喝茶的时候,昭蘅才慢慢抬起眼望向他:“浣衣处换了新的掌事嬷嬷,她们都说殿下英明。” “她们是谁?” 李文简看过来。 四目相交,昭蘅望着李文简深邃的眉眼,心中思绪纷纷如雪,沾衣即化,她垂下眼眸,莫名紧张起来,轻声道:“我也很感激殿下。只是殿下是英明仁君,我不敢觍颜猜测殿下是为了我才处置她。” “在你眼里,我是头顶佛光的菩萨?”李文简低声一笑。 昭蘅望着李文简:“人们都说殿下仁爱如佛子。” “若佛子对豺狼仁慈,豺狼伤及百姓性命,那这佛子究竟是仁,还是不仁?” 顿了顿,他又道:“我并非佛子,更不会对阴狠毒辣之人坐视不管。” 昭蘅虽早有猜测,他当着自己的面亲口承认,她仍是止不住心口微颤,慌乱了一阵,最终深深垂下头,诚挚道了句:“多谢殿下。” “昭蘅。”李文简忽然唤了她的名字。 昭蘅闻声抬起头看向他,然后他郑重道:“以后好好活,没有拘束,自由自在地活。” 声音轻轻的,尾音里噙着厚重的期许。
第17章 昭蘅春山微皱,有片刻的怔忡,下意识地眼睫轻颤。 她用尖尖的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微微有些疼。 良久,她才轻轻舒了口气,终于鼓足勇气向他福了福身:“是,殿下。” “准备好什么时候离宫了吗?”李文简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 “是。”??昭蘅答话:“就这几天吧,看殿下什么时候方便。” 李文简思量片刻,望向她的眼睛:“你想好了吗?” 昭蘅点点头,轻轻地点头之后,变成更坚决地点头。 屋子里顿时陷入沉默,别样的沉默让昭蘅的感官更加灵敏,脉搏跳动的韵律听得一清二楚。 李文简道:“好,我在九越山为你置了一座庄子,牧归在一手操办,这两天他军务缠身,后天,后天他送你出宫。” 昭蘅闻言微愣,李文简这样的安排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有庄子和籍契,出宫后她便不用为生计发愁,可以更好地奉养奶奶,让她安享晚年。 她深深福腰,真诚地道:“我出宫以后定会供奉佛像,日日为殿下祈祷,愿殿下长寿康安。” 她的眼神自始干净纯粹。李文简看着她,没有说话。 对她,他始终有愧。 她越是念恩道谢,他的愧疚越深。 “你不必念恩挂怀,日后若是有事,你尽可来找我。”李文简说。 “殿下。”昭蘅心里陡然一阵异样的勇气,见他目光清冽,直直地盯着自己,一双瞳仁黑得几乎深不可测,她心中砰砰乱跳,深深吸了口气,才再换上认真的语气:“离宫之后你我便两清了。” 李文简稍稍有些意外。 昭蘅并非愚钝,她大抵也知道李文简为何对她如此宽仁,不仅送她出宫,还给她置庄园。 顿了顿,她又说:“殿下不用再对我有什么宽待,您放我自由,赐我庄园,让我得偿所愿,于我而言已经是天大的恩赐。您不必记挂从前之事,我出身微末,没那么在乎贞洁……” 从小在村子里,她见识了许多于高门大户而言算是丧失伦理的事情。 兄长死了弟弟继承家业和长嫂,叔伯为了美艳侄媳而害死侄子……诸如种种,时有发生。 贞洁于她而言,远没有性命重要。 她甚至觉得贞洁二字,如同枷锁牢牢锁在女子身上。 她幼年时便有此困惑,为何寡妇另嫁要受人唾弃,鳏夫另娶却稀松平常。 是以那夜之事,她首先是恐惧事发后会因此丧命,除此以外,便是被强迫的憎恶。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昭蘅肃然:“就让我们尘归尘,土归土。” 她不想再纠结得失,也不想再和东宫有何牵连。 只想安安分分过清净日子。 她说这话并非仅是为了宽李文简的心,更是为了断个干干净净。 “好。”李文简很痛快地答应:“我不会再去打扰你。” 许是因为把想说的话都说清楚了,昭蘅心里松快许多,朝李文简浅浅笑了下:“多谢殿下成全。” 李文简道:“这是我的承诺,若你有事,可随时来找我。” 昭蘅心说不会的,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来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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