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嫔道:“上回舒意回来说你给小八做的竹丝灯很好看,你能不能教我?我闲来无事时,也想给学着给孩子做。” 昭蘅说好:“下次空闲了我去找娘娘。” 安嫔又给她道了谢。 昭蘅这才转身步下台阶,林嬷嬷在下面等她。见她出来,忙迎了上前:“是不是碰到安嫔了?” 昭蘅点头:“跟她说了几句话,耽搁了些时间,嬷嬷久等了。” “这个安嫔,自从上次六皇子闹乌龙失踪后就紧张过头了,现在竟然每日亲自接送七公主。”林嬷嬷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上回六皇子失踪闹得宫里人仰马翻,足足过了三四个时辰人才找到,怕是将安嫔的魂儿都吓没了。她道:“出了那种事,谨慎些也好。上次是误会,万一真有什么,后悔都来不及。” “也是,忠勇侯没什么建树,在朝堂上根本说不上话,安家子弟这一辈里也没个出类拔萃的。”林嬷嬷低声说:“说句不吉利的话,若是安嫔娘娘当真在宫里有什么,连个为她撑腰的人都没有。她自然求稳慎微。” “没个强大的娘家做后盾,在宫里有时候寸步难行。”林嬷嬷叹道。 话音方落,想到昭蘅也是她口中“没有强大娘家做后盾”的人,自觉失言,慌了一慌,连忙说:“老奴不是那个意思,老奴……” “没有关系的。”昭蘅侧身而立,望着林嬷嬷慌里慌张的脸,她的脸上溢出温柔笑意:“嬷嬷说的是实话,我不会在意。不过有什么样的娘家是天定的,福向己求,日子过得好不好,并不能一味推在命上。” 她不是凄婉自苦的人,没有强大的娘家做后盾,那便自己强硬些,做自己的后盾。 习艺馆在东宫西北方位,北接御园,南望外朝建章殿,靠西则是皇子们进学的明光殿。 东篱并不像前朝,男女大防严苛到男女道不以目,有时候明光殿请了各界大师为皇子们讲课,奏禀皇后,她也会同意在明光殿支了屏风,让公主和女眷们坐在一旁旁听。 从习艺馆出去经常能碰到入宫的朝臣。 三人绕过一座花园,突然看见了李文简和叶朝阳坐在一处观景亭内。亭下种了株殷红宝巾花,藤蔓沿着亭柱蜿蜒上爬,亭亭如盖,将小小的亭子挡了大半,花枝垂下,花艳如云,与远处殿顶的琉璃瓦相映成趣。 李文简逆光站着,看不清眉目长相,一身宽大的明黄色圆领外袍在晚风中轻轻拂动。 昭蘅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没有打扰他们,垂下头继续往前走。 “昭蘅。”忽听身后传来李文简冷玉般的声音。 她只好驻足回眸:“殿下?” 李文简瞥了叶朝阳一眼,收回目光道:“此事我已知会户部,细节处你跟他们商议即可。” 说完他步下台阶,朝昭蘅走来。 昭蘅越过他的肩头,看向亭中的叶朝阳,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叶朝阳微颔首。 “看到我跟鬼追来了一样?”李文简嗓音微沉。 昭蘅侧过脸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似乎有些不好,又很快移回目光,将怀里的琴默默往上抱了两分:“你在和朝阳县主说话,我怕打扰你们谈事。” “慈幼局年久失修,她想牵头重新修缮慈幼局。”李文简道。 他在对自己解释吗?这个念头一声,昭蘅心里一阵慌乱跳动。 怎么可能?太子殿下根本无需解释什么。 昭蘅的手紧紧抱着琴,琢磨了一下,露出一抹笑说:“是好事呀。” “是好事。”李文简也点头。 “殿下怎么跟她约在这里?”昭蘅仰起头望向李文简,无论是去东宫,还是去建章殿,他都不该走这条路才是。 李文简摸了摸鼻子,道:“从宫外回来,顺路经过,恰好碰到叶朝阳。” “哦哦。”昭蘅应承着。 怀里的琴又往下滑了几寸。 这张琴是名师所斫,用料扎实。莲舟抱满了书本笔墨,林嬷嬷年纪也大,琴只能她自己抱着,没多久胳膊就酸了。 昭蘅手指抠着琴身,抠得指节发白,指尖泛红。斜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拿过她怀里的琴。 “我记得当时让他们从浣衣处调了两名宫女过来。”李文简把琴抱琴抱入怀中,琴身擦了松香,他闻着皱了皱眉。 “殿下是说冰桃吗?”昭蘅淡淡地说:“她会识字,我让她在打理库房,没做近身伺候的差使。” “人若是不够用,就让云封她们也去长秋殿。”李文简道。 昭蘅轻轻蹙了下眉。她不习惯身边乌泱泱跟着一大群人,许多事情人多做起来不方便。她忙摇头说不用:“人够用了,我是去学东西,又不是摆威风的。” 李文简并未强求,有些习惯许多年才养成,并非朝夕之间就能改。 只是方才他远远地看着她抱琴走近,身形本来就小,被那琴挡住大半,脸都看不清了。 求学之路很苦,他小时候在国公府进学,也是夏练三伏冬练数九。 她没有那么脆弱易折,一点小小的困难难不住她。 叶朝阳站在亭中,望着宫道上的一幕,手紧紧地攥着裤腿,眼角有点红。 她刚才看得分明,殿下竟然屈尊降贵亲自给她抱琴。 方才她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然后借口兴修慈幼局去东宫找殿下,结果得知他人不在。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跑空路的时候,意外看到他疾步匆匆从宫外走来,到了习艺馆门前脚步却不经意放缓。 她总算是没有走空路,盈盈上前与他行礼,刻意邀他到亭中议事。 他没有拒绝邀约。 可是没过多久,她就看到昭蘅抱着琴从习艺馆里走出来,然后他又匆匆撇下自己离开。 所以殿下是刻意走得慢等她吗? 遥遥望着宫道上的一双人,道旁繁花若锦,盎然枝头。 所有的热闹都像是为他们盛放一样。 叶朝阳骤然放开捏紧裤腿的手,她不能妒,不能因为一个昭训而妒。 黄昏昏沉的天没有白日的温热,夜风徐徐微凉。李文简将昭蘅送回长秋殿,转身又要走。 “殿下不留下用晚膳吗?”昭蘅问。 李文简道:“还有事要去见父皇,不在东宫用膳了,你晚上也不用去承明殿。” 昭蘅点点头,转身往殿内走。 一阵夜风吹来,吹动她肩头的披帛,轻柔荡漾,从李文简的手背上拂过。他抬手握住柔软的锦纱,昭蘅前进的步子止住,错愕地回头,看到他手中妃色的柔软。 “殿下?”她眨了眨眼,目光从披帛缓缓移到他脸上。 看到他唇角漾起笑意:“你要是等我的话,可以一起吃宵夜。” 昭蘅没有吃宵夜的习惯,不过她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好。” 李文简放开她的披帛,掌心仍有柔软触感。 白日太闷热,她出了很多汗,回到长秋殿先让人准备沐浴。 浴桶里装满温水,她在里面泡着身子,待洗净身上的黏腻,她爬出浴桶,用盥巾擦干身上的水渍,穿上衣服出去用晚膳。 入了夏她的胃口不怎么好,林嬷嬷给她准备的是些清粥小菜,她勉强吃了几口就草草搁下筷子,到案前继续写字去了。 夏日晚上时有蚊虫,昭蘅在灯下写字,林嬷嬷便坐在她身旁,手里摇着蒲扇,为她驱赶虫蚁。林嬷嬷看着她的字,笑着说:“主子的字和殿下的字很相似。” 昭蘅闻言,停下手里的笔,将纸接下捧在林嬷嬷面前:“嬷嬷也觉得像吗?” “嗯!”林嬷嬷肯定地说:“不过殿下的字更老练,主子的字略显……” “松垮。”昭蘅舒了一口气,殿下已经不止一次说她的字结构松垮,不紧凑,看上去没什么气势。 殿下的字那叫一个入木三分,真要和他水平达成一致,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昭蘅刚停笔,宫女来禀报说万兽园有人求见。 进来的是万兽园的一个太监,他手里提着只鸟笼,正是一个多月前宁宛致带进宫的那只红毛鹦哥。他道:“主子,这鸟已经训好了。” 说完,他低头逗弄了几下,它在笼子里踱步片刻,不耐烦地喊了声:“昭训主儿吉祥。” 昭蘅轻笑。 小太监又道:“这家伙脾气不好,心情好时才会多说几句,心情不好半晌也不开口,主子多担待些。” 自然不能跟只鸟儿计较,昭蘅点头,让人赏了他。 鹦哥这会儿心情不错,站在笼子里神气地踱来踱去,连着叫了好多声“吉祥如意”,逗得林嬷嬷弯腰大笑,眼泪都快笑出来。 昭蘅逗累了,把鸟笼挂在窗下,等明天再送去给宁宛致。想到宁宛致和李南栖开心得跳起来的样子,她唇角弯了弯,勾出道笑意。 “主子什么时候睡?帐子已经熏好了。”林嬷嬷问道。 她一说,昭蘅还真有了几分睡意。想起李文简离开前说的话,她犹豫了下,要不要等他回来吃宵夜? 他没有说一定会回来,更没有说几时回来,再抬头看了看廊外的天,哑雷轰隆隆从天边滚滚而来。 ——已经下雨了。 殿下回来应该也不会冒雨过来。 她打了个哈欠,想道,宵夜在哪里吃不是吃。 于是,慢腾腾地爬上床,扯过凉被盖在肚子上睡下了。 * 浓稠的夜色里,李文简站在她的床边,借着闪电的光芒看她的睡姿,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竟然真的不等吗? 耳畔传来昭蘅轻柔的呼吸,李文简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不仅不高兴,还一肚子莫名的躁郁。 平常不是挺能熬?写字到午夜也不嫌累嫌困,今日倒破天荒睡得这么早。 李文简脸色铁青,忽的生气了。 他走到床边,拉开压得严严实实的撒珠银线海棠花蚊帐,摸到她的颈后,重重地在穴道上按下。睡梦中的昭蘅痛得皱了下眉,而后眉心舒展开来,慢慢进入沉沉梦乡。 李文简目光落到她的脸上。 都三个多月了,晚上做梦还是哭,唇上沾了眼泪,粉润殷红。未干的泪痕凝结在纤长浓密的眼睫上,李文简将=忽然想起她垂首写字时,眼睫如扑闪的蝶。 耳朵上的玛瑙坠子摘了下来,耳垂上的耳洞微微泛红。 带着些许个人私怨,他捏着她的耳垂重重捻了一下,浑圆的耳垂意外的柔软,手感极好。 心上那股无名的火气渐渐被抚平。 李文简嗤笑了一声,跟她生什么气? 他站起身,听到帐内有蚊子嗡鸣,辨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巴掌拍死,然后掖紧蚊帐,确保没什么东西能飞进去,才合上房门走出。 风吹绡动,如坠云浮海。 帐中人温柔而眠。 李文简的脚步惊醒睡梦中的鹦哥,它睡眼惺忪地起来,慢悠悠地踱到食盒面前,长喙在里面啄了片刻,发现没有吃的,对着李文简的身影喊道:“昭训主儿吉祥,昭训主儿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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