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魏湛将军猎回一匹枣红色的烈马,自己在校场驯了一个多月,那匹马愣是没有低头;他实在喜欢那匹马,听说万兽园有个厉害的驯马女,便将它牵到此处。没多久,越梨就将马儿驯好了。 魏将军一高兴,重重封赏了万兽园上下。 那匹马驯好之后果然是良驹,日行千里不在话下,成了魏将军最钟爱的坐骑。听说魏将军曾骑着它绕过敌人的封锁,夜袭敌军主帐,直取主将头颅。 陛下甚喜,御笔亲书赐名——烈风。 脾气刚烈,迅捷如风。 后来杨尚仪去了宫闱局,还想提拔越梨跟着自己一起去。以她的才能和聪慧,在宫闱局迟早有一天能混出头,可是她拒绝了,她说她喜欢万兽园,喜欢和充满野性的野兽打交道。 真是个奇怪的女子。 可是没过多久,越梨就出事了。 听说她害了风寒,春末了还在烤火,结果夜里火舔了她的被子,引起了大火,熏坏了她的嗓子,也烧坏了她的脸。 她之后来看过她一次,那真是面目全非…… 当初整个万兽园最爱笑的女子全然变了个人。 一晃眼很多年过去,杨尚仪没想到再见到她竟然是在这种境况下。看着眼前瑟缩的女子,她也颇为不忍,想到她以前那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吩咐道:“给她准备纸笔。” 纸笔很快呈上来,杨尚仪道:“写吧。” 许多年不曾碰笔,再度执笔,越梨的手抖得厉害,笔尖落到纸上,顿时成了个墨团。手抖个不停,半晌才在纸上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我没有。” “你没有?”小太监讽笑:“那你昨天戌时后在哪里?” 越梨拿着笔的手不停地颤抖,笔尖上的墨水一直往下滴,很快就在地上滴了一滩黑色的水渍。 “心虚了?说不出来了?”小太监道:“你还不快招人,杨尚仪最是秉公执法,你若如实召来,还可以给你个痛快,你要是不老实,免不得一顿血肉之苦。” 薛老哭得老泪纵横,晃着越梨的衣袖:“你去哪儿了?你就说了吧。” 越梨又提笔。 众人看过去,她在纸上写下——在屋里! “不可能!”小太监道:“戌时一刻,我去关寰鹤经过你门前,你根本没在屋里。” 他抖动长袍,一下子跪在杨尚仪面前:“杨尚仪,我师父死得蹊跷,您一定要为他做主啊。昨天晚上我和小宁子一起去寰鹤园关的门,您若是不信,可以召他过来一并问询,若是我说的有一句谎话,您就把我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越梨,你老实告诉我,昨天晚上你到底去哪里了?”杨尚仪陡然拔高音量。 骇得薛老一抖,也哆哆嗦嗦跪下,去扯越梨的衣袖:“孩子,你快告诉尚仪,现在只有她能救你。” 越梨拼命摇头否认,嗓子里呜呜咽咽,但没有能听懂她的话。 杨尚仪闭眸,冷声:“带走。” 身边的几个婆子便上前押着越梨要带她回宫闱局,几个人拖拽着挣扎的越梨,不时响起婆子们的咒骂,夹杂着女子绝望模糊的呜咽声。 昭蘅和莲舟站在道旁的一丛花树下,理智催促着她赶紧离开,不要掺和到这些事情里来。 可脚却半分不停使唤。 就这样透过花树枝条的缝隙看向越梨的小院。 她蜷缩在地上,拼命地抱住院里一棵葱郁的桂花树。几个婆子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指头,强行将她带走。 挣扎间,她的指甲劈裂了,鲜血汩汩。 莲舟站在她身后看得骇然,小声唤她:“主子……” 昭蘅浑身都在发冷。 她心底有个声音尖锐地提醒她——不要去,别管,你不是救世的普陀,自己都寄人篱下如履薄冰,怎么能管得上别人? 犯了错就应该受到惩罚,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她杀刘掌事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一刻。 越梨渐渐没了力气挣扎,先前还激烈的反抗渐渐无力,衣领被拉开,一段纤弱的肩颈露了出来,露出几道青痕。 昭蘅的眼睛忽然就被扎了一下。 那一刻,终究理智被情感压倒,她颤声道:“住手。” 正在拖人的几个人听见这声音吓了一跳,忙转过头,看到昭蘅,却不认识。杨尚仪虽然也不认识她,但她在宫中多年,还是从昭蘅的服饰猜出了她的身份,忙行礼问安:“昭训。” 薛老看到昭蘅,认出她是昨天在驯马场看越梨驯马的贵人,没想到这么随和的人却是太子殿下新册封的昭训,也颤颤巍巍跟着行礼,又眼含泪花向昭蘅求情:“娘娘,您救救越梨啊。” 几人松开了挣扎的越梨。 她也慢慢从地上爬起,跪在昭蘅面前,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木讷,反而是看淡人世的冷漠。 昭蘅明知故问:“出什么事了?” “回娘娘。”杨尚仪道:“昨天晚上万兽园有个掌事溺水死了,有人说他死前是来找越梨了。” “什么时候?”昭蘅问。 “戌时前后,师傅找她去华春亭里。”小太监抢话道。 “戌时前后?”昭蘅问。 小太监笃定:“没错,正是戌时左右。” “那便奇怪了。”昭蘅浅浅一笑:“昨天我在宫道旁捡到了一只受伤的猫,专门到万兽园找她去帮我医治了。” 越梨抬眸看了她一眼,昭蘅假装没看见,扭头问莲舟:“她是几时去的斜阳阁?” “好像是酉时末。”莲舟的心突突直跳,就快要跳出心口,但她只能顺着昭蘅的话说下去:“那会儿天都还没黑呢。” “我在斜阳阁碰到一只受伤的猫,发现它受伤后就关在了屋子里,然后就带着宫女来了万兽园,结果越梨正在驯马,正好殿下有事找我,我给她留了话就先走了。”昭蘅把真话假话揉在一起讲。 “那她什么时候离开的?”小太监情急道。 杨尚仪听他语气不善,眼风迅速扫了他一眼。这位可是殿下唯一的枕边人,怕是没人敢用这个语气跟她说话。 她正忐忑昭蘅是否会怪罪,听到她温柔和煦的嗓音响起:“这我不清楚,昨日殿下找我有事,我不在斜阳阁内。” “亥时末左右。”莲舟忍着强烈的心跳,继续说:“我记得很清楚,亥时末她从斜阳阁出去的。” “哦……”昭蘅尾音拉得长长的,唇角微微勾起,问小太监:“你的师父会在华春亭等她两个多时辰吗?” 小太监吃瘪,垂头说:“不会……” 昭蘅道:“我也觉得不会。” 她笑着转头看向杨尚仪:“那我觉得这事跟越梨可能没多大关系。” 杨尚仪舒了口气,她也不大相信越梨会杀人。 毕竟是当年的旧部下,真要让她对她动刑,还怪不忍心的。 “多谢昭训,若不是您,今天恐怕我就要断一桩冤案了。”杨尚仪朝昭蘅福了福礼。 昭蘅颔首,又跟她寒暄了几句,杨尚仪便带着偃旗息鼓的小太监和嬷嬷宫女们走了。 热闹的院落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昭蘅侧转过身看向仍旧跪在地上的越梨,眉眼间染上愁容。 她包庇了一个杀人犯。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大抵是在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她也那样被欺负过,她也那样无助过。 她也曾那么努力地想要活着。 她张了张嘴,原本想说些什么,但在看到越梨那半张可怖的脸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搀着莲舟,转身离开。 莲舟的手颤得那样厉害,因为撒谎,还微微有些凉。 莲舟是个好孩子,纯白得像张纸一样,根本不会撒谎。之前少英将她保护得很好,她以为自己也能护好她,却没想到还是把她拖入这些泥淖里了。 她犹豫了下,问莲舟:“你想出宫吗?如果你想出去,我去向殿下求一个恩典,让他放你出去。” 莲舟愣了下,眼眶忽的一下变得通红:“主子是嫌我笨,不要我了吗?” “不是,我怎么会嫌你笨。”昭蘅握了握她的手,转过脸对着她浅浅笑起来:“你又也看到了,我要做的这件事这么危险,又这样不安分,迟早有一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不怕跟着我提心吊胆吗?” 莲舟低着头认真地想了很久,再抬起眸子时,眼神就坚定了起来:“不怕。” 她阿爹阿娘为了给哥哥娶媳妇把她送进宫里,就算出去了,也有可能会为了给哥哥养孩子把她卖给老头当小妾。 她才不要! “真不怕?”昭蘅感受到她指尖的颤抖。 “不怕。”这一次她的头点得很干脆。 昭蘅说:“撒谎的时候自己不要害怕,你要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别人。” 莲舟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忙长长吸了口气,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昭蘅去看了试药的那些动物,发现跟昨天比起来有进步,但不多。 她忽然有些沮丧,时间一天天过去,迷药若是再准备不出来,她只能退而求其次用麻沸散。 迷药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在茶水里、点心里,而麻沸散需要掩住他的口鼻。 她和阿箬真体型、力量悬殊,用麻沸散始终不如迷药稳妥。 她一向求稳,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用麻沸散。 * 杨尚仪带着一干人离开,直到走出万兽园,身边的宫女才拧眉问她说:“尚仪,方才昭训说越梨是去给猫治伤了,那越梨为何不承认?反倒撒谎?难道您不觉得这其中有蹊跷吗?” “你有所不知,殿下不喜欢圆毛动物,一碰到猫猫狗狗就身上就起疹子。”杨尚仪缓缓说道:“我猜她把猫放在斜阳阁,也是因为这,她多半怕殿下责备,专门让越梨闭嘴呢。” “可是……性命攸关,她也不说吗?”宫女讶然。 杨尚仪笑笑:“越梨那张嘴呀,比上了十万把锁的门还保险。” * 晚上雷雨大作,昭蘅久久没有睡觉,迷药始终制不成,她必须思索如何才能用麻沸散迷晕阿箬真。 麻沸散对对方配合度要求很高,但很显然,阿箬真才不会配合她! 她思来想去,暂时还没想好办法。 窗外电闪雷鸣,实在是恼人。她刚翻了个身,一道惊雷忽然在屋顶炸开。 “噼啪”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炸开。 伴随着这道惊雷,房顶上的瓦片乒乒乓乓坠落打碎。 昭蘅不知发生了什么,对危险本能的嗅觉催促她马上起身找衣裳穿上。 瓦片坠落的声音似乎就在头顶,她刚跳下床,屋顶上的瓦片不断地往下坠落,伴随着瓦砾清脆的碎响,雨水如注灌了进来。 她狼狈地找鞋子,却发现瓦片已经把鞋子埋在了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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