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灯火葳蕤,窗外雨声潇潇,好比两个不同的世界。 昭蘅迎着风雨咳了两声,手指暗暗地抠紧了黄花梨书案的边缘。 没多久,牧归回来了,隔着门外禀报兽医已经去了万兽园,不过烈风的病情不容乐观,得看熬不熬得过今天晚上。 昭蘅肩膀微松,靠着大案,垂下了手臂。 * 次日仍在下雨,天亮了越梨才从马厩走出来。 天上仍在飘雨,她的衣服昨天湿透了,又干了,皱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她脸色苍白,步子也有些不稳,走到 台阶下的时候甚至晃了一下。 昭蘅提裙奔下台阶,举伞迎到她面前:“你还好吗?” “还好。”越梨点了点头,走到院角的大缸里,掬了把雨水洗了洗手,然后才回到檐下给昭蘅福了一礼:“昨天晚上的事情,多谢你。” “没事,烈风好了吗?” 越梨想说什么,却忽然咳了几声。她的右掌轻握成拳,抵在唇角,等气儿顺过来了才点头:“已经缓过来了。” “我让嬷嬷做了姜茶,你喝了去去寒。”昭蘅柔声说。 “不必了。” 昭蘅却从莲舟手里接过食盒,掀开盖子递到她面前。盒子里躺着一碗姜茶和一小碟绿豆糕。 “那是林嬷嬷做的绿豆糕,昨晚剩下的,我想着你大概也没怎么吃东西,所以拿给你垫垫肚子。” 姜茶是她让林嬷嬷现熬的,还是滚的,冒着滚滚热气。 越梨拈起一块绿豆糕放进嘴里,没有很复杂的味道,只有绿豆的清香,清清淡淡的口味,熟悉又陌生。 她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嚼着绿豆糕,眼泪顺着脸颊落进热气腾腾的姜茶里。 “昭训,你没有话想问我吗?” 昭蘅摇了摇头:“我来之前是真的很想问你,但是来了之后,只想让你赶紧把这碗姜茶喝完。” 越梨听她这么说,仰面长长地叹了一息。暴雨中的宫城,此时一片萧肃,天光被浓密的雨丝压得晦暗。 越梨望着斜飞的雨丝,轻声说:“那年盛暑我没有胃口,吃什么吐什么。他给我送了很多吃的来,还是没用。我怕他担心,就挑了清爽的绿豆糕吃,告诉他很好吃。后来他每次来都给我带,吃得我都快吐了。” “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她沉默了一阵,闭目忍泪,良久又开口,声音怅然:“很好很好。” 昭蘅低头看着她手里空荡荡的碗,不禁问:“你是为他留在宫中吗?” 她去掖庭看过越梨的籍契,早已过了出宫的年纪。 越梨摇了摇头:“他已经死了,为何是为了他呢?我分明是为了我自己。” “那丛丁香,是他亲手种的;那个水缸,是他从从宫外搬进来的,以前还养了几条金鱼……还有烈风,它腿脚不便,性子倔脾气大,留给别人照顾,我也不放心。”越梨笑着说:“在这方寸之间,他才是真实存在过的,离开了这里,他就彻底跟一场梦似的。” “是我自己,离不开他。” 越梨侧过身,槐树的阴影渐渐落在她的脸上,阴雨下她那半张好脸皮肤如瓷白。她眼睛红红的,将眼泪忍在眼眶里,一碗姜茶捧在掌心,怎么喝也喝不完。她揉了揉有些发肿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都是些陈年旧事,让你见笑了。” 她三言两语说出来的过往是压在她心里最深处的痛,如今再讲起来竟也没有想象中的锥心蚀骨。 昭蘅望着越梨,倒是想明白了很多的事情。 她清冷得很,眼底又藏着令人捉摸不透的孤傲,她敢悄悄杀死逼害她的大太监,这样的人应该很难向人乞求。 昨天晚上她却跪在自己面前为烈风求救。 “你想去太庙看他吗?”昭蘅垂下眼,轻道。 越梨一愣,忍泪摇了摇头。 “太庙里的不是他,只是一块牌子,一件衣裳罢了。”越梨说:“他不在了。” 她一直都清楚而清醒地知道。 人没了就是没了,太庙里的那块牌子,郊区坟冢里的那身衣裳,和她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一样,只是个念想罢了。 如果可以,她想见见他本人,跟他说说话。 别人都说他是桀骜的清冷少年将军,她不这么觉得,他话可多了。 帮她种丁香一小会儿的功夫,可以说到几十年之后。 她有时候嫌他话多,经常避开他去别处干活。 现在想想,竟然有些后悔呢。 好多故事她都没有听到结局。 岁月无情,就彻底把他带走了。 她现在也攒了好多话要跟他讲。她现在不仅会驯兽,还会针线女红,读书也不曾落下,只是没有纸笔,写字生疏了很多。 怎么样他才能听见呢? 怎样都听不见了。 * 昭蘅从万兽园回到东宫,裙摆边缘都弄脏了,沾了很多泥水,眼睛也红红的。 李文简难得燕居,正负手站在廊下听雨,看到昭蘅回来,隔着雨幕唤她:“阿蘅。” 她愣了一瞬,许久没人这么叫她了,隔着雨丝望去,看到李文简的身影,提起裙摆拾阶而上。 “哭过?”李文简凝眉,温暖宽厚的手掌覆在她的眼睛上,轻轻地揉着。 她摇头,向他挤出一抹笑,言语轻快:“我在万寿园里看到了烈风。” 李文简目光沉沉地望着昭蘅,就那么沉默下去不说话。 “殿下今天不出去吗?”昭蘅笑着问他,把话题岔开。 李文简摇头说不用。 昭蘅望着身后的漫天大雨:“殿下要喝茶吗?我给殿下沏茶。” 李文简点头,道:“尝尝你的手艺。” “等我。”昭蘅把伞放在廊下,扭身进了屋子里, 不多时换下了刚才那身弄脏了的裙子,盈盈走了出来。 命人送来茶具和炭火,便在廊下的炉子上铺开工具。 习艺馆有茶课,教授学茶、饮茶的知识,昭蘅每日忙忙碌碌,很少有空闲煮上一壶茶慢慢品。正好今天可以检验学习成果。 她坐在李文简的对面,慢悠悠地烧水、温杯烫盏,用茶针撬开茶饼,投入壶中,耐心地等水煮沸。 她低着头,纤长的雪颈柔荑般弯成曼妙的弧度,慢条斯理间,一盏热气腾腾的茶就泡好了,捧在她的双手间。她站起身,将杯子递给李文简:“殿下尝尝。” 李文简至今都记得当日池边垂钓,她泡的那一杯苦茶。 在她期待的眼神里,接过茶盏,轻啜一口,淡淡的茶香在舌尖溢开。 “殿下,怎么样?” 李文简放下杯盏,由衷夸她:“你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现在茶泡得很香。” 受他一句夸奖,昭蘅唇边笑意湛湛,坐下给自己也斟了一杯。 确实香。 李文简虽然不用出去,可是仍有一堆事情等着他处理。 他在廊下看折子,昭蘅便把给他做的荷包拿出来,有一针没一针地绣着。 两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互不打扰,除了帘外的萧萧雨声和炉上热水翻滚的咕噜声,再无别的声音。 落雨的天气,在廊下煮茶听雨,有一种分外娴静淡泊的美好。 李文简批完折子,懒懒地靠在椅背上,闲适地看昭蘅绣荷包。 觉察到他看来的目光,昭蘅微微抬眼,诧异地问:“殿下看着我做什么?” “你好看。”他说。 昭蘅抿了下唇,用针尖轻轻挠了挠头,“哦”了一声。 李文简见她的杯子空了,提起水壶正要给她添一盏,正好她伸手过来端杯子。 热水已经流出壶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越过茶案握住她的手指。 昭蘅诧异地抬眸,看到一线水流坠入她的杯中。 李文简重重捏了捏她的手,注视着她好看的眼睛,忽然说:“我教你写两个字。” 昭蘅手一抖,微不可查抽回自己的手,耳尖陡然红了些许。 “什么字?” 李文简放下水壶,轻轻摩挲了下温润的指尖,坐回椅内,飞快提笔写下一个字,问:“认识吗?” “嗯。”她点点头:“良。” 李文简颔首,继续龙飞凤舞写下第二个字。 昭蘅歪着头认了片刻,问:“媛?” “对。”李文简停笔,等墨干了后,将那张纸揭下,吹了吹半干的墨渍:“良,美好;媛,淑女。阿蘅,你觉得这两个字怎么样?” “很好。”昭蘅歪着头看着纸上的字,不由暗叹,殿下的字写得真是好,寥寥几笔就够她研习好长时间。 李文简把纸递给她:“我把这两个字送给你好不好?” “送给我?怎么送给我?”她抿着唇有些不解。 李文简看着她笑了笑:“太子昭训昭氏,入宫半载,秉性柔嘉,温恭顺处,特晋封良媛。” 昭蘅吓得端起茶盏漫不经心地喝了口,再垂下时,手竟然还有些轻颤。 刚要开口,飞羽忽然从屋檐上倒挂下来,溅洒出了几滴雨珠,唤道:“殿下。” “何事?”李文简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飞羽不知殿下为何脸绷得这么紧,如实禀告:“月氏使臣来报,阿箬真殿下身上可能中了毒,请您派个太医过去看看……” 昭蘅心口砰砰跳着,心虚地瞥了眼李文简。 “让他去死。”李文简切齿。 飞羽微愣,说:“这不大好吧……阿箬真殿下不管怎么说也是月氏的太子,还是我们的贵客。” “飞羽。”昭蘅向他招招手。 飞羽踟蹰走到她面前。 昭蘅说:“你去太医院找小郑太医,让他往行宫去一趟吧。” “可是……”他又看了眼脸绷得紧紧的殿下。 “去吧,没事儿。”昭蘅向他眨了眨眼。 飞羽蹙眉犹豫了一会儿,才轻轻点头转身往太医院去了。 “你哪来的毒?”李文简看了昭蘅一眼,又收回视线。 昭蘅低着头,声若蚊呐道:“没毒……” “没毒?”李文简皱眉。 昭蘅点点头,说:“我给他喂的一颗糖丸,吓唬他是毒-药,让他以后乖乖听我的话。划伤他的簪子用金汁和白玉丹泡过,伤口溃烂流脓一直好不了,就像是中毒……” 李文简倾身上前,昭蘅以为他是要端茶杯,立马讨好地端起案上的茶水斟了一杯递给他。 却没想到他错开她的手,食指和拇指环成圈,在她额头上重重弹了下。 昭蘅“唔”了声,忙抬手蒙着发疼的额头,眼巴巴地看着李文简,也不敢发火,眼圈微微泛红。 “你胆子可真大,捏着绣花针就敢关公门前耍大刀。” 他皱着眉,从她手里拿过茶灌进去,心中发闷。 昭蘅揉了揉额头,她垂着脑袋看上去有气无力,发着蔫认怂:“我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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