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五收拾停当,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等到出门采买的金慈回来的时候,便吩咐她这两日休息,可回城外家中省亲数日,并后院的几个小厮婆子都可暂歇。 金慈素知自家主人心慈,这样的事情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只是今日之休憩倒是有点突然。不过能回家总还是好的,转瞬间小院便空了。 晌午之前舒五还觉得玉娘一走,这院落甚是冷清,如今真的空无一人,只剩她与陆崇,反觉得不知如何落脚了。 然而等到舒五克服自己羞愧的心思,替陆崇剪开衣服之后,才猛然发现他的伤比李舟描述的还要重,甚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重。 李舟曾告诉她陆崇是被敌人弯刀所伤,近身格斗,刀刀几乎致命。然而实际情况是,除去他前胸后背及腿部的刀伤,令舒五触目惊心的乃是前肋的一处贯穿伤,杯盏大小的两处伤口鲜血早已经结了痂,但周围皮肤红肿发热,想是内部已经有了炎症。必是搏斗之间避开了脏器才没有直接要了陆崇的性命,然而未经战事如舒五也明白,这刀伤及深深的剑伤没有要了他的命,这高热也会将他拖垮。 来不及想太多,舒五安置好了陆崇,便趁着夜色请了郎中前来。这郎中本是李舟临行之前嘱咐她去找的,此刻见陆崇这样,便拿出已经备好的刀剑创药,细细将所有伤处涂抹一遍,又用几乎黑色的草药覆住了几处较大的伤口,末了转头对舒五道: “将军的两处剑伤已经发炎,此刻内部必有脓血,若不清除干净,外敷再多草药也是无用。” “还请大夫搭救。”听他这样讲,舒五连忙回应。却见那郎中摆摆手,道:“清创场景实在太过骇人,还请姑娘回避。”来不及等舒五回答,他已经半推着她至了门外。 舒五立在门外,虽不知那郎中用何手段清创,但当她听到陆崇沉闷的呻‖吟声之后,身体便不受控制般地滑倒在地。 舒五摸着冰冷的地砖,上面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这冰比那日亲眼所见父母被贼人杀害之日的还要冷,还要硬。 十岁的舒五,名字还叫做荔禾。 荔禾刚刚出生的大唐还没有经历安史之乱的荼毒,她的母亲亦想不到自己怀胎十月诞下的女儿日后还要经历何等的苦难。全家人只是亲亲热热地聚在一起,看着刚刚出生瘦小如狸猫一般的女儿,她的父亲不仅啧啧道:“生下来才四斤多点,这样子可怎么养活呀。” 荔禾的母亲听了这话,虽然知道丈夫并不是责怪自己,但产后虚弱的她仍止不住地留下了眼泪,连连言道都是自己的不好,是自己的身体弱,是自己怀着孕还东跑西跑的替人缝缝补补的。男人拉起她的手,轻轻拍着安慰道:“我不怪你,我也知你是为了我们,为了我们的女儿才怀着孕还如此操劳的。” “瘦小怕什么,有苗不愁长,将来长成个大姑娘,同那杨家的贵妃一样,珠圆玉润福禄无边,大老远地圣人从岭南为她将荔枝运回来,这是何等的宠爱呀。” 女人笑笑,瞧着襁褓中熟睡的女儿,温柔道:“咱也不盼着女儿成为贵妃,只盼着健康快乐长大,到了嫁人的时候,能遇到值得托付的人,我这当娘的心思才可宽了。” “你说的对,咱也不强求女儿嫁得能为她从岭南摘荔枝的人,只求爱护她之心同我们一样,就也知足了。”男人跟着妻子的语气附和道。 谁知妻子啪的一声拍到他手背上,道:“你也不想想好的。万一就能遇上呢,万一不用等到将来,咱自己踏实干活挣了银钱就能给女儿买回来了呢?” 男人连连称是,心中还嘀咕这媳妇到底应该顺毛撸,还是逆毛撸呢,好像都不对,这生了孩子的女人难道真的全是逆鳞,一身反骨吗?正不知道怎么办呢,就听女人道:“你刚才说的很好,有苗不愁长,咱就叫她苗儿吧。” 男人这次谨慎,正思忖着晚些开口,果然就见女人反悔了,道:“不行,这名字不好,跟那卢大妈家的侄女重名了,她家的也叫苗儿,长得五大三粗像个男孩子,咱们不能像她,咱还是叫禾儿吧。” 男人等了半天见她不再反悔了,巴掌一拍,开始拍妻子的马屁:“这个名字好!一听就是读过书的人才取得出来的。咱刚才说的荔枝的荔字也怪好听的,也给闺女加上。你起一个字,我起一个字,闺女就叫荔禾了。” 这情形母亲后来对荔禾说过无数遍,那时候眷姨也常常来她家,姐妹俩夫家挨得近,虽然眷姨不似母亲一般幸运嫁得疼她的好夫婿,但总归姐妹们在一处,情形依然好一点。 谁能想到就是在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夜里,怀着身孕的母亲躺在床上正要休息,丈夫外出经营,大女儿荔禾近日出了痘子,她心急如焚然而怀着身孕无法照顾,妹妹眷娘便主动前来帮扶。说起来这出豆疹可能是要命的事情,饶是如此眷娘也是二话不说,带着荔禾住到了后院的小屋,隔离开怀孕的姐姐,便日日夜夜亲身照顾她来。 村子的人睡的早,夜也静悄悄的。当马蹄声疾驰而来的时候,那声音仿佛振聋发聩,看家护院的狗也大声狂吠起来。 门呼啦一声被撞开,两名官兵打扮的人直耸耸地矗在门口,大声道:“可是苏生家?” “是了,不过家夫外出经商未归,两位官爷有何事?” “你丈夫苏生偷盗贡品玉石卖与吐蕃,且与吐蕃互通书信出卖本地布防消息,已被段员外诉至府衙。知州有令,立斩不赦,祸及家人,妻儿连坐。” 索命之人似乎也没料到此次奉命斩杀的人竟是孕妇,一时间,没有动手,荔禾母亲便趁着这空挡大声叫道:“本地段氏,欺凌弱小,抢占我家房屋商铺不成,便构陷我夫。今日全家遭难,来日老天有眼,必教段氏全族也遭灭门之灾!” 女人喊得声嘶力竭,藏在后院小屋中被眷姨紧紧捂住嘴巴的荔禾听得一清二楚。母亲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她全都懂了。一则母亲是为了保护她,让来人以为家中已无他人,或可留她与眷姨一条生路;二则是明确告诉他,陷害父亲的人便是一直以来对他家穷追不舍屡次欺辱的段氏。 两名官差看女人这样喊叫,也慌了手脚,手起刀落,一尸两命。 很久很久,久到马蹄声渐远,村子复归于宁静,睡梦中的村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又沉沉睡去之后,眷姨依然捂着荔禾的嘴巴。 荔禾用力挣脱,听见自己和眷姨的骨头都发出了喀哒的声音,她冲向前院父母的房间,母亲躺在干涸的血泊中,肚子上的衣服敞着露出白森森的肚皮,上面的血洞如同一张来自地狱厉鬼的嘴,彻底湮灭了她关于这世道的一切微弱幻想。 眷姨安置母亲遗体的时候,想要为她重新穿上衣服,她翻过母亲的尸体,此时已变得软软的。荔禾看到那血洞中一只伸出的脚丫,小小的如同一枚刚出锅的饺子,她大叫一声晕倒在地。 此后又发生了许多的事情,眷姨带着她彻底离开了武威。当日父亲曾言道这里是玉石汇集之地,必不缺将自家生意做大的机会,然而全家人魂断此地,无处招幡。 荔禾失去了睡眠,每到夜幕将至她便如同在这世间游荡了千年的幽灵一样,将眼睛挣得霍大以抵抗可能随睡眠一起来到的噩梦。 可谁能想到这只是个刚刚十岁的孩童呢。 眷姨用自己冰冷的手握住荔禾同样冰冷的指尖,道:“我们须忘记。在这世道生活,麻木一点好。然而她与荔禾谁都知晓却没有明说的是:周遭皆无觉,唯恨寒彻骨。 自此荔禾学会了笑,是真的在学习,先牵动一边的嘴角,再牵动另一边的嘴角,然而这角度亦不能太怪异,得缓着点来,一点一滴,如同牵线傀儡。 傀儡后来有了自己的生活,傀儡后来能够不经练习便笑,便哭,便生气,便苦恼,傀儡后来还学会了演奏琵琶,傀儡的名字是舒五。 然而今夜,陆崇的昏迷让她的三魂六魄重新回到了荔禾的身上。 ----
第14章 == 郎中临走前给了舒五一盒药丸并一瓶浓稠的药液,嘱咐她每隔两个时辰便给陆崇喂下去,还告诫她虽然时值隆冬,但万万不可将炭火烧得太热,这伤在冬天或可有的治,若是夏季受此严重创伤,只怕还未回到凉州便药石无缘了。 舒五一一点头牢记。 曾经看着亲人生命缓缓流失的她,心中不无轻松地想到若是陆崇也在她面前咽气,那么这世间便无荔禾,也无舒五了。身为荔禾的她对母亲之死毫无办法,今日的舒五却已生出了些微的力量。 舒五走到陆崇的床边,屈膝缓缓跪在一侧。她轻轻掀起被子的一角,看到他全身几乎被纱布缠遍,伤口处渗出的血水还混杂着草药的味道。舒五抚摸着伤口的位置,能够隐约感觉到红肿似乎退了不少,此刻仿佛还能触到那刀剑留下的伤口的边缘,有她的掌心那么大。 刀剑进入身体的时候,他该有多疼呢。 高热还在。舒五听郎中的吩咐,不敢在屋子里燃起炭火,窗棂的一角开着,但是不能让冷风吹到陆崇,于是她在所有的窗口架起屏风,让气流进来的时候转个弯,不至于直接吹到他身上。又用毛巾沾了温水,一点一点擦拭他的额头和掌心。 忙活了整整一夜,陆崇也未见好转。舒五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坚持,身体却禁受不住一夜无眠的疲乏,颓然地靠在了他的床边。 舒五醒来时已经快要晌午,陆崇仍在发热。她照着之前的样子为他冷敷了额头,又喂他吃了药,然而到了郎中叮嘱过她换药的时辰,舒五望着他的身体,却不知道如何下手。 他的全身几乎被纱布盖满,舒五伸手剥去原来的旧纱布,露出底下的皮肤,那伤口处已经重新结了痂,虽然看起来仍是可怖的样子,但比之开始暗红色的血痂似乎是好转了不少。 腿部亦有伤,舒五将上半身处理好,盖了被子,轻轻地掀开了盖在下半身的被子的一角。皮肤□□,舒五说服自己面前的人只是亟需她照料的病人。 舒五控制自己冷静地剥去了纱布,处理好了一切,又缓缓放下被角。做好这一切,她似再也无法忍受一般,奔出了房间。 怎么可能忽视呢?陆崇是男人。 舒五在心底绝望地笑道,她爱他俊朗的面庞,爱他风霜雕刻过的脸上露出的少年的光,爱他与她说话时温柔低沉的嗓音,爱他大手一挥示她平安二字的飞扬神情,爱他重伤时候未免她担心故意逗她的样子。 然而他终究是个男人,有着原始的身体,或者也会想要在情动深处之际,将她狠狠贯穿,就像刀剑刺穿肋骨,或许比这个还要疼,还带着浸入骨髓的耻辱。 他终究是个男人,虽然在舒五心中他天下无双,但依然是凡夫俗子,或许会同天底下所有的男人一样,无比无比介意她的过去,介意到开始慢慢地厌恶她,甚至开始怨恨她,最后弃之如敝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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