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在大理寺,凶穷极恶,丧尽天良的犯人,刘密见的多了。比如去年有个妇人,趁着丈夫不在,毒杀了十三岁的继子,怕仵作验尸发现端倪,忙忙地收殓入棺。结果棺材买小了,便将孩子的四肢斩断,塞入棺中钉上了。 还有前年一名铁匠只因口角争执,杀了邻居五口。他也曾震惊世间竟有如此恶人,现在想来,这些人都不及鲁王可恶。他合该千刀万剐,可是谁能将他千刀万剐? 回到客栈,刘密瘫坐在椅上,茫然地看着窗外的朗朗乾坤,半晌才从怀中拿出那本诗集。无明夜,写下这三个字时,她是何等绝望? 倘若早点知道这一切,或许……或许什么?一入侯门深似海,自己区区一个大理寺正,想见她一面都难,即便知道了她的境况,又能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 夜深了,整间客栈都静下来,他方才鼓足力气翻开诗集。第一首《春日》:年年红泪染青溪,春水东风折柳齐。明月乍移新叶冷,啼痕只在子规西。落款是嘉佑三十三年三月初五。 她过去从不作此等悲语,后面十几首皆是哀婉凄绝,刘密正看得心痛,却发现嘉佑三十四年九月初八这日她作了一首《咏柳》,与之前大不相同,字里行间喜气外露,似乎非常高兴。 之后的诗虽然也有伤心之语,却都不似之前沉痛绝望了,更奇的是最后一首《聆新雨》。 片云风驾雨飞来,顷刻凭看遍九垓。 楹外近聆新水响,遥穹一碧见天开。 这首诗乃嘉佑三十七年八月二十所作,距她服毒自尽只有十二天,一个心存死志的人怎会写出这样的诗句? 刘密翻来覆去,将这本诗集看了好几遍,越想越觉得晚词自尽背后另有玄机。 次日一早,绣雨正在斋房吃饭,一个小尼姑跑过来道:“姑娘,外面有个姓刘的公子找你。” 绣雨心中奇怪,这刘公子怎么又来了?放下碗箸,走到大门外,见他披着玄色哆罗呢的斗篷,戴着风帽立在寒风中,望着冰封的湖面发愣,叫他道:“刘公子,外面冷,有什么话进去说罢。” 刘密转脸看向她,道:“不必了,我想问问姑娘,四年前你家小姐身边可有怪事发生?” 绣雨脸色微变,道:“您是问柳树精的事么?” “柳树精?” 绣雨见他不知道,便解释道:“四年前王爷去千佛山游玩,身上突然起火,可惜没能烧死他。据说那火绿幽幽的,鬼火儿似的,好多人都瞧见了。您说邪不邪门?更邪门的是,晚上他在房里撞鬼了,那鬼头发奇长,能上下左右倒着飞,把他吓得半死。后来请和尚道士来做法,有个道士说是小姐院子里的柳树精作祟,他便再也不敢来了。” 刘密不信鬼神之说,闻言甚是诧异,想了想,道:“鲁王去千佛山是夏天么?” 绣雨道:“是,您怎么知道的?” 夏天日光毒辣,衣服上沾了磷粉便容易自燃,那颜色正是蓝绿色的。 刘密道:“我也略有耳闻,不想是柳树精作祟,你见过那柳树精么?” 绣雨摇了摇头,道:“小姐倒是见过她,说起来她对小姐很不错呢。有一回奴在门外,听见她们有说有笑的,也不敢进去。刘公子,您问她作甚?” 刘密大致明白了,这柳树精必然是个人,为了晚词才装神弄鬼吓唬鲁王,好让他远离晚词。然而这也只是权宜之计,假使晚词自尽是假,金蝉脱壳是真,此人一定知道她的下落。 思及此,他眼前骤亮,心中狂喜,面上却是一派平静,道:“没什么,好奇罢了。”沉吟片刻,又问:“那个说柳树精作祟的道士,你对他可有印象?” 怎么会没印象,当时她正在房中替晚词头上的伤换药,外面忽然吵闹起来,晚词让她出去看看。她便走到外面,见一个神情严肃的道士背负长剑,拿着罗盘,身后跟着忐忑的管家,侍卫,西苑的下人,几位侧妃侍妾屋里的人,杂七杂八一大帮人站在院门外。 道士目光炯炯,凛然一指,那架势好像戏台上的法海,道:“冲撞王爷的邪祟就在里面!” 绣雨又惊又怕,与他争了几句,印象极深。 “他约莫三十多岁,比您矮一点,眼睛不大,皮肤偏黑,左脸有一颗痣。听说他叫方箓,是个游方道士。” 刘密记在心上,叮嘱她:“柳树精之事毕竟有损体面,勿要再告诉别人。” 绣雨道:“奴理会的。” 刘密道谢而去,此番心情与昨日却是天壤之别了。 晚词十有八九是诈死逃走了,这个敢在王府装神弄鬼,暗度陈仓的柳树精究竟是何方神圣?晚词一介弱女子,离开王府便只能依靠她这个盟友,但愿这厮是真心为她好。 欣喜,疑惑,担忧,还有许多说不清的情绪混杂在一起,此消彼长,暗中较劲。刘密感到焦躁非常,他想尽快找到晚词,看看她如今怎么样。 初十这日天气晴和,吃过中饭,晚词躺在屋里一张铺了褥子的竹椅上让绛月洗头。 绛月先用梳子替她梳通,她闭着眼睛,微微蹙了下眉,绛月忙停住手,道:“奴弄疼姑娘了么?” 晚词睁开眼,见她满脸惶恐,笑了一下,道:“没有,你很怕我么?” 绛月讪笑道:“姑娘这般和气,奴怎么会怕呢?” 她不是怕她,是怕章衡。两人这情形,云深雾绕的,她看不明白,只觉得家主有点疯魔了。 章衡走进来,见晚词一头乌油油的长发握在绛月手里,浸了水的绸缎般泛着流浪,光彩夺目,再看身上穿着海棠红的短袄,松花色的绸裤,甚是娇艳,不禁心痒,放轻脚步上前,朝绛月挥了挥手。绛月便知趣地让到一旁,看他在小杌子上坐下,替晚词洗起头来。 晚词半睡半醒着,不知道换了人。章衡托着她的后脑勺,轻轻地打澡豆,以前就觉得她脑袋小,现在摸起来还有点软,像套着绣囊的玉香球,精巧易碎,需十二分小心。 一滴水溅到她脸上,顺着白腻修长的颈子往下淌,没入微微松开的衣襟里。章衡目不转睛地看着,手上力道不觉加重。 晚词迷迷糊糊地有痛感,渐渐睡意都没了,心想这丫头手劲真大,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却对上另一人的目光。 章衡心虚地抬起头,看向对面被风吹动的红罗帐。 “姐姐,你轻点。”她声音带着笑,自下方传来,任是无心也撩人。 章衡嗯了一声,这下不止是心痒,连骨头都痒起来了。那幅罗帐几乎被他目光点着,他方才垂眸低头,舀起一瓢水,发觉有些凉了,叫绛月添了热水,替她冲洗干净,接过干棉巾拧干。 晚词起身挽了头发,两人站在日光里说闲话。 章衡道:“你过去在国子监读书,有人知道你是女子么?” 晚词笑道:“有一个,他姓刘,字正林,现在大理寺做官。他早就看出我是女子,偏偏不说,姐姐你说他是不是个聪明人?” 章衡点点头,口中道:“当真是极聪明的。”心里想着:这聪明人也不知怎样了。当初他们两个合起伙来骗我,如今我们两个合起伙来骗他,真是天意弄人。
第四十七章 眼迷离 暗中打听了几日,刘密得知方箓现在东昌卫指挥佥事尹洪山府上做客,便动身前往东昌卫。却说这尹洪山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世袭百户,三年前与鲁王府的管家做了姻亲,便顺着裙带一路爬到了指挥佥事的位置,论起官阶,比刘密还高两级。明日便是元宵,尹府今晚宴请宾客,东昌卫有头有脸的人几无缺席。刘密来到这里,见各个门上都有兵丁把守,也不敢贸然闯入。等了一会儿,一名兵丁走到暗处小解,刘密打晕了他,拖到旁边的雪堆后,换上衣服和腰牌,混入府中。宴厅上屏开孔雀,褥设芙蓉,灯火煌煌照着满桌的山珍海味,十二名乐伎在当中翩翩起舞。尹洪山陪着两名长官坐在上首一桌,三人虽是武官,却大腹便便,脸上皮肉松弛,毫无英武之相。一只肥腻腻的酱肘子端上来,三人吃得嘴边流油,游走于乐伎身上的目光比那酱肘子还油腻几分。 暗中打听了几日,刘密得知方箓现在东昌卫指挥佥事尹洪山府上做客,便动身前往东昌卫。 却说这尹洪山原本只是一个小小的世袭百户,三年前与鲁王府的管家做了姻亲,便顺着裙带一路爬到了指挥佥事的位置,论起官阶,比刘密还高两级。 明日便是元宵,尹府今晚宴请宾客,东昌卫有头有脸的人几无缺席。刘密来到这里,见各个门上都有兵丁把守,也不敢贸然闯入。等了一会儿,一名兵丁走到暗处小解,刘密打晕了他,拖到旁边的雪堆后,换上衣服和腰牌,混入府中。 宴厅上屏开孔雀,褥设芙蓉,灯火煌煌照着满桌的山珍海味,十二名乐伎在当中翩翩起舞。尹洪山陪着两名长官坐在上首一桌,三人虽是武官,却大腹便便,脸上皮肉松弛,毫无英武之相。一只肥腻腻的酱肘子端上来,三人吃得嘴边流油,游走于乐伎身上的目光比那酱肘子还油腻几分。 刘密站在门外,见末席坐着一名道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模样与绣雨说的差不多,料想便是方箓。 一名丫鬟捧着酒壶走过来,刘密迎上前道:“姑娘,方道长着我去他房中取一件东西,不知怎么走?” 尹府房间多,那丫鬟也记不清,但见他模样清俊,声音温柔动听,不由把脸一红,哪好意思说不知道。 努力想了想,道:“穿过前面那道门左拐,看见一棵枇杷树再右拐,过了垂花门,进左边的院子,朝东第三间房便是了。” 刘密依她所言,过了垂花门,见左右各有一座院子,左边的院门前有小厮守着,右边的却没有。他翻墙进了左边的院子,四周只有一间房亮着灯,正是朝东的第三间。他先戳开窗纸看了看,里面没有人,方才推门进去。 屋里陈设富丽,鎏金八仙庆寿大水火炉喷着香烟,果绿织锦地毯配上粉色纱幔透着一股艳俗之气。转过屏风,刘密诧异地发现床上躺着一个人,是个手脚被绑,嘴里塞着一团布的女子。 她也看见了他,惊恐地睁大双眼,扭动身子,像只蚕般往床里缩。 刘密站着不动,道:“你是被方箓掳来的?” 她点头又摇头,刘密道:“你别怕,我放开你,但你不要喊。” 她打量着他,点了点头。 刘密上前拿开她嘴里的布,又从靴筒里拔出匕首,割开了绳索。女子揉了揉被勒出红痕的手腕,眼光一闪,粉颈低垂,簌簌落下泪来。她生得很美,两弯秀眉,一双娇眼,肌肤莹洁若雪,梨花带雨的模样惹人怜惜。 刘密却无心欣赏,语气温和且平淡道:“别哭了,究竟是何人将你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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