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密苦笑道:“他们当然知道,可是这条敕令是吕大学士当时提议的,你也知道,他们是孟相的人。” 章衡道:“无论是谁提议,敕令乃天子之言,言出必行。既然他们不认同,那便请圣上做主罢。” 刘密无可奈何,叹气道:“我就知道你是这个打算。” 敕令与刑律冲突,天子对这小小的一桩官司也颇为重视,下令六月二十九日在集贤殿共议此案。太子宋允煦深知要变法,唯有让敕令大于刑律才有可能成功,章衡也明白这个道理,这场官司他们非赢不可。 可是天子这些年对变法态度暧昧,仅靠他当年的一条敕令,章衡觉得胜算太小,必须找到更大的筹码。 骆氏谋杀未婚夫一案在以孟相为首和太子为首的两党推动下,引起轩然大波。刑部每间值房几乎都在议论此事,这日早上,晚词走进值房,听见一名书吏道:“有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泼妇如此凶悍,死不足惜,有什么可争的。” 另一名书吏道:“正是这话,我看那云州知州也是昏了头,当初判她绞刑就完了,非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果真免了那泼妇的死罪,叫我们做丈夫的颜面何存?” 晚词冷笑道:“你们说的头头是道,不如我跟章大人说一声,过几日把你们也带到集贤殿上去。” 她刚来不久,待人和气,两名书吏以为是个好性儿的,见她为了几句闲言摆脸色,不禁诧异,互相看了看,讪讪道:“我们不过是随口胡说,集贤殿哪里是我们能去的地方。” 晚词走到桌旁,将手中的《天宝旧录》往桌上重重一放,道:“人贵有自知之明,云州知州是吕大学士的得意门生,难道他的脑子没有你们清楚!” 两名书吏脸皮臊红,这才知道她的脾气,一声不敢吭。
第六十四章 云州案(下) 值房的灯又亮了一夜,章衡闭上酸胀的眼,蹙眉靠在椅背上,不知不觉睡着了。敲门声一响,他立马警觉,睁眼看天已大亮了,走过去打开门,见一名兵士站在门外,道:“什么事?”兵士道:“章大人,小范主事求见。”章衡正要说让她进来,稍微一想,道:“你先送盆热水来。” 值房的灯又亮了一夜,章衡闭上酸胀的眼,蹙眉靠在椅背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敲门声一响,他立马警觉,睁眼看天已大亮了,走过去打开门,见一名兵士站在门外,道:“什么事?” 兵士道:“章大人,小范主事求见。” 章衡正要说让她进来,稍微一想,道:“你先送盆热水来。” 兵士端来热水,章衡洗了把脸,拿茶漱了口,对镜整了整衣冠,方才让晚词进来。 晚词见他面带疲色,再看桌上堆成小山般的刑律条令,心中了然,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略带得意的笑。 章衡对她这样的笑太熟悉了,翻译成言语就是我已有了主意,而你还在苦苦寻思,真是个蠢材。 骄傲自负,目中无人的赵琴时常露出这样的笑,换作过去,章衡决不搭理,如今不同了,顺着她道:“少贞,你在笑什么?” 少贞是范宣本人的表字,晚词道:“骆氏一案,大人可有把握?” 章衡道:“骆氏罪不至死,但我思来想去,只有嘉佑二十六年那条敕令能免她一死,倘若大理寺和察院那帮御史一味强调祖宗之法,圣上未必不会动摇。” 这话就是说没有把握,晚词更得意了,唇角笑意也更深,道:“若今律无条,求故事之比也。其无条,取比类以决之。卑职知道一桩故事,与骆氏一案十分相似。” 章衡眼睛一亮,却不是装的,忙道:“什么故事?” 晚词道:“贞观年间,长安有一男子诬告妻子崔氏不事舅姑,将其休回娘家,不久便娶了新人。崔氏怀恨在心,一日藏刀于袖中,等前夫深夜从酒馆出来时,挥刀向其头颅。前夫仓惶躲过,被砍下一条手臂。次日崔氏向官府自首,太宗听说此事,判崔氏徒五年。大人,一条手臂可比一根手指严重多了!” 章衡道:“唐律我也翻过,怎么不见提起?” 晚词道:“此案并未载入唐律,而在这本《贞观旧录》里。”说着翻开手中的《贞观旧录》,递给他看。 章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愁云顿消,满心欢喜,道:“此案鲜为人知,料想孟党也不知道,等到了集贤殿上,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这桩官司我们便赢定了。” 晚词看着他高兴的样子,但笑不语。这笑与之前不同,章衡从未见过,她唇角微扬,眼睛里透着柔光,不是小姑娘含羞带怯的那种温柔,而是历经磨难后的温柔。 章衡蓦然觉得心酸,拿起一本书转过身去放回书架上,又向她笑道:“三日后你也去集贤殿罢。” 晚词想去又怕惹人注目,犹豫片刻,想着有章衡在,谁会注意到自己小小一个主事呢?便答应了。 她起身告退,走到门口,鬼使神差般回身问道:“倘若此案与变法无关,大人认为骆氏该死么?” 章衡看着她,道:“漫说他们尚未完婚,不算谋杀亲夫,就是完婚,她身不由己许嫁丑夫,心生怨恨原是人之常情。鲁铁匠只不过被砍下一根手指,何必叫她偿命?” 出嫁从夫,不从便成了泼妇,晚词何尝不是世人眼中的泼妇?她不仅是个泼妇,欲置宋允初于死地的她还是个该死的毒妇。过去的事她永远无法告诉章衡,然而听着他这话,似乎说的不是骆氏,而是她。 这世上许多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婚姻亦是如此。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只在乎他。他素来与众不同,这一次也未叫她失望。可是心里一面满足,一面被勾出更多委屈,忍住盈眶欲出的泪意,说了句大人圣明,匆忙离去。 章衡恨不能拉住她,将这些年来积在腹中的话一句句说给她听。怅望良久,低头再看手中的《贞观旧录》,方知晚词如此费心不仅是为了他,她才是真正希望骆氏活命的人。 三日后,晚词跟着章衡进宫,在去集贤殿的路上遇到太子等人。太子前几日反复思量,亦觉胜算不大,昨晚放心不下,叫来章衡,问道:“丽泉,明日的官司你有多少把握?” 章衡道:“殿下不必忧虑,微臣自有办法说动圣上。” 太子见他胸有成竹,也就不再多问。今日见面,心照不宣,一道往集贤殿去。 那厢孟相也带着都察院的御史和大理寺的人来了,众人齐聚集贤殿,还未说什么,气氛便紧张起来。晚词虽然站在章衡这边,对党争却无甚兴趣。 一来她初入朝堂,二来她深受赵公影响,认为党争看似是为了变不变法,其实掺夹了许多私人恩怨,于社稷有害无利。 她见刘密站在罗懋坚身后,脸上是无可无不可的淡漠神情,不禁想起过去上马术课,他陪她慢悠悠地走在后面,看着前面争先恐后的众人,也是这样的神情。 刘密发觉有人在看自己,一转眸对上范宣的目光。他被发现,立马低下头,那一闪而过的眼神却叫刘密有些恍惚。 这时内侍一声唱喏,天子驾到,众人行礼。天子在宝座上坐下,让众人平身,道:“日前云州骆氏一案,引发诸多争议,今日召诸位来此,便是想听听诸位的见解。孟衍,你们先说罢。” 孟衍穿着绯红官袍,发须皆白,老态毕露。听他说起祖宗成法,夫为妻纲,祖宗之法不可变,天子眉头微挑,不置可否。 等他和都察院,大理寺的几名堂官把话说完,天子点点头,又问刑部的意见。 章衡道:“皇上以为唐太宗如何?” 天子一愣,道:“唐太宗英姿盖世,武定四方,贞观之治,式昭文德,实乃一代明君。” 天子当年也是弑兄夺位,与唐太宗惺惺相惜,故而评价极高。 章衡心中明白,闻言微微一笑,道:“皇上所言极是,无独有偶,贞观年间有一桩官司由太宗亲断,案情与骆氏一案十分相似。” 天子登时起了兴致,道:“说来听听。” 章衡向晚词使了个眼色,她便打开那本《贞观旧录》,诵读崔氏一案。天子与众人都看着她,她毫不慌张,声音清脆,字正腔圆,不紧不慢,听来很是享受。天子已是天命之年,喜欢风度翩翩的年轻人。他看着晚词,不禁面露笑意。 孟衍等人不料有这一桩故事,沉不住气的都变了脸色,面面相觑。 待晚词读完,天子沉吟不语,章衡看出他已动摇,趁热打铁,慷慨陈词,根本不给政敌反击插话的余地。 大理寺卿和几名御史都憋红了脸,刘密看着不觉好笑,他知道这是章衡编好的一出戏,每一句戏词,每一个角色都别有用心。 天子深深被这出戏打动了,不顾孟衍等人反对,决定依照敕令判骆氏徒三年。 希望敕令大过刑律的太子高兴非常,一撩衣袍,跪下道:“圣明莫过父皇!” 众人不管高不高兴,都得跟着下跪。这一跪,尘埃落定,骆氏一案再无商榷的余地。 这可怜的女子终于保住性命,晚词也高兴极了。出了集贤殿,太子和章衡在前面说着话,她看着神采奕奕有光的章衡,眼中容不下别人。直至今日她才真正见识他在朝堂上的风采,难怪孙尚书那样的老狐狸也说他颇有手段。 刘密随大理寺的人走到台阶下,一转头,这一幕撞入眼中,不由怔住。那范宣看章衡的眼神,分明是女人看男人的眼神。 “正林!”前面的同僚叫他一声,他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第六十五章 押不芦(上) 不知章衡和太子说了什么,晚词见他二人都回首看来,忙将目光转向别处。太子叫了声范宣,她走上前,拱手道:“殿下有何吩咐?”太子笑容温和,道:“听说崔氏的故事是你找到的,你可是这一仗的大功臣,我该好好犒赏你,却不知你想要什么。”晚词道:“微臣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使然,况且为殿下分忧,是微臣的本分,岂敢要什么赏赐?”太子笑意更深,道:“丽泉,你帮我想想,赏他什么好呢?”章衡道:“我看殿下琴堂那幅米大家的《岁丰帖》不错,不如就赏给少贞罢,想必她也是欢喜的。”晚词眼睛一眨,道:“殿下恕罪,若是米大家的字,微臣少不得厚着脸皮向殿下讨要了。” 不知章衡和太子说了什么,晚词见他二人都回首看来,忙将目光转向别处。太子叫了声范宣,她走上前,拱手道:“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笑容温和,道:“听说崔氏的故事是你找到的,你可是这一仗的大功臣,我该好好犒赏你,却不知你想要什么。” 晚词道:“微臣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使然,况且为殿下分忧,是微臣的本分,岂敢要什么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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