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小鼠随着曲调起舞翻腾,煞是有趣,孩子们眉开眼笑,乐不可支。 晚词走到这里,驻足看了一会儿,问旁边的管事:“这是谁请来的?” “是师姑娘,她在那儿呢。”管事抬手一指,晚词转过头,见师惠卿披着银灰色斗篷,亭亭立在一株梅树下,便过去见礼。 师惠卿似乎没有看见她,目光直直地穿过孩子们,落在那些卖力表演的小鼠身上。与生机勃勃的孩子正相反,她脸上带着一种沉沉的暮气。 晚词走上前,作了一揖,笑道:“师姑娘很喜欢看鼠戏?” 师惠卿转眸看了看她,唇角泛起自嘲的笑意,道:“范主事不觉得这些小鼠和我很像么?受人调教,哄人开心,替人赚钱。” 晚词与她虽然见过几面,并不熟悉,忽闻这等言语,怔了一怔,不知她什么意思,小心翼翼道:“姑娘冰雪聪明,蕙质兰心,不同于一般的风尘女子,勿要妄自菲薄。” 师惠卿移开目光,叹息道:“我们这些玩意儿,越聪明越不得出笼。 晚词见她情绪不好,道:“姑娘可是与太子有甚不和?” 师惠卿笑了一声,道:“范主事,你以为女人的情绪都是因为男人么?” 晚词当然知道不是,但师惠卿是太子的相好,她为何不欢喜,本不该自己这个做臣子的多问。 师惠卿意识到这一点,低头道:“我随口说说,范主事你别放在心上。” 晚词默了默,微笑道:“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能选择不同的活法。正所谓我命在我,不属天地。师姑娘善良聪慧,将来一定会有个好归宿。” 师惠卿看她一眼,也微微笑了。 晚词道:“我带了蹴鞠来,师姑娘会踢么?” 师惠卿柳眉一挑,道:“这有什么不会的,倒是范主事你弱不禁风,怕是接不住我的球。” 晚词笑道:“那我们试试。” 两人解下斗篷,扎起衣袖,就在院子里对踢。只见师惠卿头顶,肩托,膝踮,脚踢,那个蹴鞠就像黏在她身上似的,真个花样百出,脚法万端,看得众人目不暇接。 几名管事纷纷叫好,连跟着晚词的伏氏兄弟也忍不住喝彩。 玩了大半个时辰,两人满身香汗,师惠卿一脚将蹴鞠踢给孩子们,道:“你们玩罢。” 孩子们巴望了半日,欢呼着接过蹴鞠,玩了起来。 晚词喘了两口气,擦了擦汗,拱手道:“师姑娘果真技艺了得,在下佩服!” 师惠卿笑道:“太子也喜欢踢球,我不过跟他学着些罢了。” 说话间,几顶轿子落在大门外,管事出去看了看,回来道:“范大人,师姑娘,是太常寺少卿家的许安人和温国公府的少奶奶来了。” 原来太常寺少卿潘逖与温国公是亲家,温国公的独子三个月前病故,温国公夫妇外出散心去了,留下个儿媳回了娘家。 潘氏和她母亲许安人乐善好施,逢年过节常来慈幼院送衣食。晚词却是第一次碰见她们,两下见过礼,许安人笑道:“早听说范大人在此教书,老身一直想见见你,今日总算如愿了。” 晚词道:“安人矜贫救厄,积德行善,一定长命百岁。” 许安人道:“这话听着耳熟,倒像那寺庙里的和尚,老身每回给了香油钱,他们都这么说呢。” 晚词道:“老安人,我可没赚您的钱。” 许安人呵呵笑起来,旁边潘氏戴着帷帽,侧头看着正在玩蹴鞠的孩子们,一言不发。 这时一个孩子被人绊了一跤,摔在地上,放声大哭。其他孩子只顾自己玩,都没理他。 潘氏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道:“怎么样,伤着没有?” 小孩子玩闹,磕磕绊绊原是很寻常的,晚词见她如此紧张,不禁一愣。 摔倒的孩子叫秋英,七八岁的年纪,模样白净,像个女孩儿,很是聪明好学。晚词和师惠卿也走上前,见秋英蹭破了手掌,潘氏将他那只手握在嘴边轻轻吹着。 师惠卿拿绢子给秋英擦了擦脸,道:“我带你去洗一洗,过几日便好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快别哭了。” 潘氏想起什么似的,放下秋英的手,道:“师姑娘说的是,去洗一洗罢,以后小心点。” 秋英止住哭,吸了吸鼻子,端端正正地向她作了一揖,道:“多谢潘夫人。”便跟着师惠卿洗手去了。 潘氏看着秋英的背影,默然片刻,对晚词道:“我一个寡妇,膝下无子,看见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便分外心疼,让范大人见笑了。” 晚词忙道:“哪里,哪里,这也是人之常情。”
第一百一十一章 残腊尽 傍晚时分,月仙提着食盒走进春柳棚,在台后看见刘密,他头上戴着网巾,穿着一领靛蓝镶边长袍,坐在一把交椅上看书。灯光给他镀上一层优柔温润的边,周围人来人往,愈发显得他意态静娴。月仙见过不少读书人,却从未见过他这样的,像纯净的一汪泉水,她从中看不见一点欲望,野心,种种令她厌恶的东西。月仙看着他,不觉将烦恼抛之脑后,唇角漫开笑意,款步上前道:“刘大人,你来得好早。”刘密看了看她,微笑道:“今日衙门休假,我便早点来了。”月仙道:“你看的什么书?”“《洛阳伽蓝记》。”刘密将封皮给她看。 傍晚时分,月仙提着食盒走进春柳棚,在台后看见刘密,他头上戴着网巾,穿着一领靛蓝镶边长袍,坐在一把交椅上看书。灯光给他镀上一层优柔温润的边,周围人来人往,愈发显得他意态静娴。 月仙见过不少读书人,却从未见过他这样的,像纯净的一汪泉水,她从中看不见一点欲望,野心,种种令她厌恶的东西。 月仙看着他,不觉将烦恼抛之脑后,唇角漫开笑意,款步上前道:“刘大人,你来得好早。” 刘密看了看她,微笑道:“今日衙门休假,我便早点来了。” 月仙道:“你看的什么书?” “《洛阳伽蓝记》。”刘密将封皮给她看。 月仙点点头,眼中闪过一抹难以捉摸的神色,问道:“刘大人去过洛阳么?” 刘密道:“没有。” 月仙道:“奴小时候去过,是个好地方呢。” 刘密道:“洛阳花,梁园月,有机会我也去看看。” 月仙打开手中的食盒,道:“刘大人帮奴良多,也不知如何答谢你,便做了几样点心,还望你别嫌弃。” 刘密见这些点心做得精致,显然是费了功夫的,不忍拂她一片心意,便道了声谢,每样尝一点。 月仙拿起他放在一旁《洛阳伽蓝记》翻看,书页间夹着一张折叠的纸,展开一看,竟画着自己戴的龙王面具。 月仙怔了一怔,好奇道:“刘大人,这画的是什么?” “没什么,别处看来的面具。”刘密伸手拿过那张纸,叠好掖入袖中,继续吃点心。 今晚两人唱《墙头马上》,月仙扮美丽多情的李千金,他扮风流倜傥的裴少俊。官匪同台,演的却是郎情妾意,月仙觉得有趣极了。 她在台上莲步轻移,目光盈盈将他顾盼,声线迤逦唱道:“这一堵粉墙儿低,这一带花阴儿密。与你个在客的刘郎说知。” 好个刘郎,他对面具起了疑心,会不会揭开她鲜为人知的过去?月仙甩着水袖,莫名生出几分期待。 晚词坐在台下,正听得入神,身后一人低声道:“这小娘们叫什么名字?长得恁般俊,我竟从未见过。” 另一人道:“少爷,她叫杨玉珊,是新来的戏子。” 那少爷道:“等她下来,你叫她过来陪我吃两杯。” 仆人为难道:“少爷,听说这小娘子是刘大人带来的,当着他的面,怕是不妥。” 那少爷沉吟片刻,道:“说的也是,那等她回去,咱们半路上……” 主仆两窃窃私语,渐不可闻,只听见一阵猥琐的笑声。晚词回头看了看,那少爷也老大不小了,约有三十几岁,大腹便便,满面油光,穿着象牙色的缎袍,像一只油缸里捞出来的发面团子,五官深嵌在肥肉间,令其有些面目模糊。 倒是那层层叠叠的下巴,晚词好像在哪里见过,正思量着,那人站起身,且惊且喜道:“这不是范主事么!” 晚词也想起来了,这人是储济仓大使郭进,几天前她带人去领刑部的腊赐,和他打过交道。原本领腊赐是唐主事的事,只因那日唐主事吃坏了肚子,动不动便要去茅厕,便拜托她去了。 唐主事还叮嘱她道:“少贞,储济仓大使郭进虽然是个九品芝麻官,但他舅舅是皇后身边的杜公公,你见了他客气点。” “原来是郭大使,难怪我瞅着眼熟呢!”晚词笑着站起身,与他见过礼,寒暄几句,见台上戏唱完了,便道:“我有事找刘大人商谈,恕不奉陪。” 郭进觑着钻入帘后的倩影,淫心似火,道:“范主事请自便。” 刘密和月仙坐在台后一张桌旁吃茶,见晚词来了,刘密介绍道:“玉珊,这位是刑部的范主事。” 月仙起身道个万福,长长水鬓勾出飞琼涂抹的一张花靥,两个耳坠子摇摇晃晃,头上翠翘闪动,光彩夺目。方才在台下,晚词看她便惊为天人,近看更觉千娇百媚,心中感叹,这模样漫说男子见了动火,就是自己一个女子见了也心荡神驰。 月仙也打量着她,笑道:“久闻范主事才名,今日一见,果真是风流人物。” 晚词道:“杨姑娘过奖,敢问你待会儿是要回家么?” 月仙点了点头,道:“范主事有事么?” 晚词道:“储济仓大使郭进是个好色之徒,却才我听见他和仆人私下言语,大抵是要对姑娘不利,我和刘大人送你回去罢。” 月仙眼中流露出惊慌之色,看了看刘密,道:“奴一介平民,怎敢劳动两位大人,不拘叫谁送送就是了。” 刘密道:“只怕那厮贼心不死,我和少贞送你,他见了往后多少有点顾忌。” 晚词道:“正是这话,你也别担心,郭进十分惧内,明日我便叫人送信给他夫人,保管他不敢再打你的主意。” 月仙展颜笑道:“既如此,便多谢两位大人了。” 春柳棚离琵琶巷不远,晚词等她和刘密卸妆更衣,就这么走过去。夜雪初积,弦月高挂,冷风送来阵阵丝竹声,墙内的梅花暗香浮动。 刘密道:“少贞,你怎么知道郭进惧内?” 晚词道:“摆龙门阵时,我听唐主事说的。” 刘密知道龙门阵上有许多荤话,笑道:“你也和他们摆龙门阵。” 晚词道:“刘大人,你们平日摆不摆?” 刘密道:“哪个衙门不摆龙门阵?” 晚词笑起来,道:“那有什么好顽的事,你也说给我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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