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词还未动身,心已飞出去了,扯着他松散的衣襟,兀自傻笑。 章衡抬起她的脸,道:“还不给爷更衣,伺候得不好,便不带你去。” 晚词一拳捶在他胸口,道:“你敢!” 回到家,大门开着,绛月和无病正在井边打水,无病摇着辘轳,嚷嚷着要自己来。绛月恐他牵动伤势,见水桶上来,便抢着伸手去提。两人手叠在一处,都烫着似地急忙松开,辘轳飞转,水桶直往下坠,又掉进水里。 两人正尴尬,晚词走过来道:“你们俩这是怎么了?捞出来尸块不成?”说着往井里看了看。 绛月道:“公子成日说这些吓人的话!”重新打了水,这回无病没和她抢。 晚词笑道:“月底我要跟章大人去浙江,正好无病伤也好了,你们随我一道去罢。” 两人听了这话,都不胜欢喜,正商量着要带哪些东西,叩门声响起,晚词转头见虫娘站在门外,落落余晖中她焦黄的脸上泛着异样的神情。 晚词与她在厅上坐下,道:“姑娘为何事来?” 绛月捧着托盘走进来,虫娘看看她,欲言又止。绛月放下两盏香茶,见晚词挥了挥手,便退了下去。 虫娘这才道:“大人可知西郊有一座花神庙?” 那是一座香火寥寥,不甚起眼的小庙,晚词有些印象,道:“知道,怎么了?” 虫娘声音艰涩,道:“奴在碧玉楼时,姐妹间有个传闻,花神娘娘统领群花,以长百卉,凡天下女子有不平事皆可向她祈祷。奴也是一时激愤,才向她许下那个心愿。” 晚词不信鬼神,却直觉这个心愿与汪如亭的死有关,忙问:“什么心愿?” 虫娘低头绞着一条月白汗巾,道:“如亭与奴海誓山盟,答应纳奴为妾,却因与安国公府的四小姐定亲而反悔。奴气愤不过,那晚与他争吵起来,他推了奴一把,奴摔下楼梯,腹中三个月的骨肉便这么没了。” “他其实也不是有心的,可奴当时恨他入骨,便去花神庙求娘娘杀了如亭,替奴的孩子偿命。”她说着声音颤抖起来,手攥着汗巾,脸上懊悔和痛苦交织扭曲,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掉。 “奴没想到,如亭真的会死,奴本以为是巧合,直到今日大人说凶手或许是个女子。一定是花神娘娘杀了他,一定是她!大人,都是奴的错,奴不想他死啊!” 埋藏多年的心事吐尽,她跪在晚词面前,泣不成声。 晚词觉得她既可怜又愚昧,拉她起来,道:“这世上没有鬼神,汪如亭一定是被人所害。此事未必与你有关,你别太自责,好好养病。” 打发她离开,晚词便骑马前往章府,路上忖道:凶手若真是因为虫娘杀了汪如亭,势必与花神庙有联系。可是汪如亭所作所为,远不及尹洪山父子和潘逖可恶,凶手杀他或许有别的缘故也未可知。 章衡刚吃过晚饭,正在房中看书,晚词走进来,将这番推测和虫娘说的话都告诉他。 此时城门已闭,章衡道:“明日一早,我们便去花神庙瞧瞧。”
第一百二十四章 眸子瞭 夜里下了场雨,天又寒浸浸的,晚词穿着一件茄花色的夹袄,踩着马扎下了车。泥土腥气,草木清气,还有一缕淡淡的香火气弥漫四周。章衡也是一身常服,两人带着四名随从向不远处的花神庙走去。庙门前有两株银杏树,才刚发芽,嫩生生的绿叶点缀在枝头,被雨水洗得愈发青翠。飞檐下的铜铎轻轻作响,正殿供奉着彩绘木雕的花神娘娘,她慈眉善目,手里拈着一朵牡丹花,含笑看着来人。庙祝是个中年男子,姓郑,名思礼,又瘦又黑,戴着混元巾,穿着藏青色葛布道袍,坐在角落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就着一碟火腿,吸溜吸溜地吃着。看见章衡等人走进来,他先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确定是有钱的主儿,方才放下碗箸,抹了抹嘴,堆笑上前问讯。“几位善信光降,有失远迎,贫道贱姓郑,是此间庙祝。小庙的花神娘娘最是灵验,求姻缘,求财运,求平安,有求必应。” 夜里下了场雨,天又寒浸浸的,晚词穿着一件茄花色的夹袄,踩着马扎下了车。泥土腥气,草木清气,还有一缕淡淡的香火气弥漫四周。 章衡也是一身常服,两人带着四名随从向不远处的花神庙走去。庙门前有两株银杏树,才刚发芽,嫩生生的绿叶点缀在枝头,被雨水洗得愈发青翠。 飞檐下的铜铎轻轻作响,正殿供奉着彩绘木雕的花神娘娘,她慈眉善目,手里拈着一朵牡丹花,含笑看着来人。庙祝是个中年男子,姓郑,名思礼,又瘦又黑,戴着混元巾,穿着藏青色葛布道袍,坐在角落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就着一碟火腿,吸溜吸溜地吃着。 看见章衡等人走进来,他先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确定是有钱的主儿,方才放下碗箸,抹了抹嘴,堆笑上前问讯。 “几位善信光降,有失远迎,贫道贱姓郑,是此间庙祝。小庙的花神娘娘最是灵验,求姻缘,求财运,求平安,有求必应。” 章衡看他走这几步,不像是有功夫在身,客气几句,打量着这间殿宇。只见花神娘娘颜色有些黯淡,供桌上摆着几盘干瘪的果品,一只签筒,地上有两个朱漆木箱,顶端都有开口,正面一个写着功德无量,另一个写着心想事成,与别处无甚不同。 章衡道:“郑道长,你在此间做庙祝有多久了?” “四年了。” “你之前的庙祝现在何处?” “那是贫道的师父,他日前染了风寒,现在房中休养,不能出来招待各位。” 章衡指了指晚词,道:“我这位朋友四年前在此处求得一签,解签的正是你师父,如今那些话都应验了,她想当面谢谢你师父,不知方便否?” 郑思礼见这光景,分明是要送钱,连声道:“方便,方便,几位这边请。” 晚词看看章衡,这厮谎话张口就来,眼也不眨,端的是一肚子坏水。章衡一提袍角,跟定郑思礼,跨过正殿后门,穿过一个小小的庭院,走到一间厢房门前。 郑思礼先进去说了一声,晚词和章衡方才走进去,屋里气味难闻,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躺在床上,齐胸盖着一床棉被,瘦得皮包骨头,露出骷髅之相。 他老眼昏花,神智不清,耳朵还有些聋。这行将就木的老庙祝就算八年前,也不是年轻力壮的汪如亭的对手。 如今更不可能远赴东昌卫,潜入指挥佥事府杀死尹洪山父子,日前再潜入潘府杀死潘逖。 晚词敷衍几句,留下一锭银子,正要和章衡出来,那老庙祝想起什么似的,睁大眼睛道:“您是八年前那位善信!承蒙您慷慨布施,小庙存留至今。贫道还记得您那支签,牡丹贫贱足称王,极盛遇虞未经久。凡事必需留后步,与奢宁俭乃爲躲。今年便是癸亥年,善信,您要小心啊!” 晚词一怔,知道他是把自己和别人记混了,点点头,道:“多谢道长提醒。” 两人走出来,章衡对那郑思礼道:“你师父病成这样,平日可有人来看望他?” 郑思礼摇了摇头,惨然道:“小庙本就冷清,他老人家又性子古怪,不爱说话,做了十几年庙祝,也没有一个相厚的施主。” 回到正殿,晚词透过那只写着心想事成的木箱顶端开口往里看了看,竟是空空如也。 “道长,这里面的信笺呢?” 郑思礼扬起眉梢,颇有几分自得道:“被花神娘娘收走了。”似乎深以花神娘娘显灵为荣。 晚词好奇道:“不知花神娘娘多久收一回?” 郑思礼道:“这个说不准,有时一两个月,有时一年半载,您知道花神娘娘掌管百花,忙得很。” 晚词点点头,又闲扯了几句,拉着章衡离开。郑思礼送出大门,目送他们上了马车,方才回去把那碗面热一热,继续吃。 晚词坐在车上与章衡分析道:“假设凶手确实因为虫娘杀了汪如亭,那么她(他)必然看过虫娘向花神娘娘许下的心愿。至于是怎么看到的,无外乎两种可能。一种是庙祝给她(他)看的,一种是她(他)偷偷看的。无论是哪一种,我们都不能打草惊蛇。” 章衡嗯了一声,道:“那姓郑的庙祝见钱眼开,油腔滑调,若我是凶手,绝不会和这样的人合作。我猜他并不知情,凶手每次偷走箱子里的信笺,他都以为是花神娘娘显灵呢。” 晚词回想郑庙祝提起花神娘娘显灵时敬畏又得意的神情,委实不像装的,点头道:“多半如此。我有个法子能捉住凶手,只是需要时间。” “说来听听。” “其实很简单,你找几个丫鬟扮成香客,每隔三日轮流来进香,将撒上寄灵香的信笺投入箱中,等凶手下次收走信笺,我们便能找到她(他)。” 章衡闻言大喜,道:“此乃妙计!” 因那些信笺大多是女子放进去的,有香味并不奇怪。只是不知道凶手下次收走信笺是什么时候,按照郑庙祝的说法,或许是一两个月后,或许是一年半载后。但对于一桩八年前的悬案,这点时间算什么?能破案便很好了。 章衡越想越欢喜,握住她纤纤手臂,道:“若能捉住凶手,三案齐破,皇上知道是你的功劳,他日绝不会为难你!” 晚词自己都没想到这层,怔了怔,笑道:“你怎么总是惦记着这事?” 章衡看着她,默然片刻,微微垂下眼睑,声音也低了些:“我并不是大公无私的人,任何案子都不及你重要。” 分明是哄人的甜言蜜语,他偏能说得如此认真,晚词心中暗叹这炉火纯青的演技,面上已吃了蜜似地笑起来。 真也好,假也罢,她毕竟是受用的。 月仙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吃过早饭,将昨晚取回来的信笺倒在桌上,一张张看过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没什么有趣的。丢在炭盆里烧尽了,换上男装,出门去勾栏里看相扑。 划出界限的空地上,一高一矮两名汉子只穿着犊鼻裤扑在一起,高的那个十分壮硕,满身白花花的皮肉堆叠,好似一座难以撼动的肉山,矮的那个瘦得像猴,被肉山兜头压住,两根枯柴般的手臂死死抱住他一条腿,竟是寸步不让。 两人喘着粗气,汗流浃背,周围黑压压的人头排得鱼鳞一般,都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刘密带着十六岁的表弟坐在第二排,这小子也在国子监读书,忽然发现他的两个同窗坐在不远处,立马丢下刘密,跑了过去。 刘密看着三个说说笑笑的少年,想起那年晚词请他和章衡看相扑,她本想看大名鼎鼎的原千岁和黑金刚。 不料小厮买错了票,三人进场才发现场上是两名只穿着短衫底裤的女子。 本朝女子相扑并不稀罕,但终究不是正人君子看的,他和章衡转身便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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