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听得荭嬷嬷快步走进来,急促的声音响起:“圣上的吩咐,快拾掇两盘干净的樱桃果子。” 底下人利落,很快挑拣出来品貌最好的两盘,用食盒装了,摆在荭嬷嬷面前。 “你们跟着来。”荭嬷嬷随手指了指。 “是。”德连和伍枝赶紧跟上。 圣上和淑妃娘娘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小憩,外面一层一层的宫女中人守着。荭嬷嬷让她们拿了食盒,自己端着樱桃去了。 隔着叠叠人影,伍枝只看到那亭子三面都垂了帷帐,厚的绸缎裹着薄竹片,挡风聚气,听闻淑妃娘娘孕中更畏寒,早早地就烧起炭火了。 离得远,她们站的地方只有粗使的奴才,伍枝伸开自己的一双手,斑斑驳驳,“唉......”她才想对德连说几句话,却发现身旁的人已经往另一边走了几步。 春山也看到了德连,见她往这里走,也扔下一道站着的王凤吉,迎着她的方向走去。 这一块都是奴才,他们凑在一块,也不算突兀。 待走近了,德连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谢谢你那日送给我的药。” “姐姐已经谢过一遍,不需再我谢一遍。”春山温声答道。 “想来你才进宫,这都是难得的东西,仅口头两句话,我心里还不安呢。” 春山的思绪飘去很远,轻声道:“要说这个,姐姐喂我的一块馍,倒的一盏茶,才最难得。”他垂下眼睛,初入宫那天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过了这么多天想起来,还是眼眶发酸,“该是我要多谢谢姐姐几回。” 德连安慰他:“别说这个,都过来了,千万别记这些。你看,这不是清清爽爽站在这儿么。” 春山抬头看她,她音声沉稳,叫人心安,眼里透出几分笑意,他也不由地微微翘了唇角,“嗯。” “对了,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还没问你呢,你叫什么?” “春山,何春山,姐姐叫我春山便好。” 德连抿唇笑道:“那你也不用叫我姐姐,也叫我名字罢,你还记得吗?” 原本只是想说笑一番,没想到春山听了神色却认真起来,“当日姐姐是在马房告诉我的——德莲。”春山顿了一下,又问:“但我在尚膳局听别的姐姐喊过,都叫莲儿。” “莲儿是刚进宫时候贵人起的,后来便都这么叫了。” “是莲花那个莲字吗?” “是。” “那我怎么叫姐姐?” 虽说德连确是本名,但共事的嬷嬷宫女都叫“莲儿”,光一个中人喊她本名,实在不好,德连想了一下,就说:“那就叫莲儿吧。” 春山欲张口,字到嘴边却有了说不出的扭捏,几度嘴上有了胆量,却又在要脱口的一刹停下。 他感觉从自己的口中念她的名字,是一种轻慢。 德连不知他心里想的,看得想笑。 “莲儿。”伍枝踱步到她身后,轻轻拉了拉她的袖子,德连回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荭嬷嬷已经从亭子那向这里走过来。 德连一面跟着伍枝往旁边退几步,一面虚推了春山,“嬷嬷要来了,快走吧。” 春山也识得荭嬷嬷,往王凤吉那边靠过去。 荭嬷嬷没察觉到什么,领着人便回去了。 又回到尚膳局,四下人都在做自己的杂事,伍枝压低了声音问她:“好你个莲儿,你什么时候和中人走得那般近了?” 德连知道他说得是春山,想了想也没有不可告人得,于是便实话实说:“我那天去咸门,就是把他错认成我弟弟了。” 伍枝看她不似说谎,也定下来,但还是不忘说了一句重话:“莲儿,你不要和阉人走得太近。” 宫里不是没有中人和宫女结成对子的,只要不耽误了本身的差事,不把这点私情通捅到圣上那里,老祖宗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中人低贱,沾了中人的宫女也抬不起头来。 伍枝称他们是“阉人”,德连听了有些反感。 “你说我听着便是了,嘴上折辱人,他们得罪你了?” 伍枝看她有些生气,退了一步:“你先答应我,不要跟中人走得太近。” 德连只把春山当作是半个弟弟,并没有想到那一层去,心不在焉地应她:“好。” 得到德连的答应,伍枝还缠着盘问她:“那人在何处当差?” “跟着黄长随吧。” “他叫什么名字。” 德连轻声答道:“春山。” 淑妃娘娘怀喜之后,平章宫的各项份例都添了些,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流水一般各种由头赏过去。虽然天才将将冷下来,平章宫早已经从早到晚地烧炭,用的炭火早越了皇后娘娘几番。 不肖说吃食上,各种佳肴野味,凡太医提到一嘴的,圣上都花心思弄到,有时还派吕公公在尚膳局里监看,一路护送到平章宫去。 晚间忙完回到宫女的寓所里,烛影寥寥,宫女们搓着冻得红肿的手指,凑趣聚在一块闲谈这些听来的话。 伍枝羡慕地叹了一口气,半晌又开口说道:“还听说圣上要为娘娘修一座新的殿宇,供奉金如佛呢。” “在宫里修殿?” 有别的宫女跟着搭腔:“是呢,我也听到这消息,好些日子了。” “那怎么还没修?” “好像是外头的大人们闹着上谏,都不肯应诏。” 云水听了这几句话,惊怪道:“圣上要做的事,还有人拦着吗?” 伍枝抬头,蜷着纤长但红肿的指头,伸到烛火前,没什么语调地回答:“圣上也是要守规矩的。” 翌日,这传闻中圣上要修殿供佛的旨意便下到后宫。 原本偏宫有一座戏园子,从先皇开始宫里的贵人都不大爱听戏看曲了,因此便荒废下来,年久失修,白白放着占地方。圣上要把那戏园子推了重建,用来供奉“金如佛”,意在给淑妃娘娘祈福,保佑宫里第一个皇子能平平安安生下来。 金如佛是东洋的神物,传说掌管人寿物命,长生不老。 早些年圣上看了几卷东洋商人带来的“神书”,一直心下向往,几次三番派人远渡重洋去搜罗关于金如佛的物件,得来便请东洋高僧开光,放进他的“神舍”里。 这一次,因着淑妃娘娘有喜,更是下定了主意,要请最珍贵的“金如佛”本尊来,供奉在新修的大殿中。 修殿的图纸是东洋的高僧画的,修建的细节也要高僧指点。 偏宫的戏园子已经推到了,十多个高僧就歇在边上,圣上多体恤,下令在大殿边上先搭一个小伙房,伺候好高僧食饭。 尚膳局的胡掌司发完话,要各个管事嬷嬷挑尽心稳重的人。 荭嬷嬷叫底下这些人都列队排排站着,一排一排挨个看过去,不时嘴里念出一个名字。 高僧不食油荤,各色蔬菜豆米又有挑拣,去小伙房伺候的人也要跟着僧人的饮食,被念到名字的少不得垂头丧气。 “德连。” 荭嬷嬷绕过伍枝,“云水。” 人挑够了,荭嬷嬷又开小会,交代了一番诸如“勤勉做事,小心伺候”的话。 东洋僧人还有几日才进宫,被挑中的这些人照样在尚膳局干活。 伍枝拉着德连的手,眼睛眉毛皱在一起:“莲儿,你要受苦了......” 德连看她一脸生离死别的不舍样子,伸手抚平她的眉眼含笑说:“吃些日子的素罢了,还有云水陪着呢,这叫什么苦。你放心罢,我晚上都还回来睡,你这样子倒像咱们再也见不到了。” “莲儿!” 伍枝自打进宫,跟德连处着还没分开过,一时间天天一块的人突然要到别的地方当差,各种不舍和担忧。 这几天,好几次看着春山到尚膳局来,要么是黄长随站在一旁看着,要么是伍枝在一旁拦着。 相隔好几道人影,也不好大大咧咧地直接叫人,春山和德连两人没说上一句话。 ----
第5章 临到要去偏宫小伙房的最后一天,德连又在尚膳局里遇到春山。 黄长随现在对他们新进宫的几个小中人颇为放心,没亲自领着人来,伍枝在云水边上帮忙,眼睛也没盯着德连。 德连提着一桶厨房里不要的边角残料刚要出门,看到春山站在台阶下。 他嘴唇动了动,又抿上,像是有话要说,但又不敢说。 德连想到前几日都遇上了,春山有心想打个招面,但伍枝冷着脸硬是把她拉开,还拿手挡住她眼睛,不让她眼神表意。春山心思细腻,他如果多想,难免会有几分被伤到。 念及此,德连心里划过一丝愧疚,主动往前走了几步,笑着搭话:“春山,你给黄长随当差呐。” 听到她开口说话,春山紧张的面孔渐渐舒展开来,“嗯。” 又见她吃力地提着一桶餐料,左右看了看,没人注意到他们,春山又往前跨了一步,伸手便要把桶从她手里拿过来。 “欸?春山!”德连轻呼,她万没想到春山这举动,力气也不及他,手里沉重的木桶便被人抢过去。 春山稳稳当当提着,轻松的样子倒不像这桶有多重,三两步走到墙边,把残料倒了,才把轻飘飘的空木桶还给德连。 明明晨起开窗的时候,檐下还结了几根短短的冰溜子,此刻脸却有点发热。 “又要多谢你了,春山。” 春山笑得腼腆,垂着头,鼓足勇气,支吾几句才开口:“莲儿别不采我就好。” 他这几天一个人的时候时常闭上眼睛,对着空气练习喊她的名字“莲儿”。 德连一愣,立刻就明白了是前两天伍枝拦着,不让她跟中人靠近,结果春山误以为德连故意冷他,心里愧疚更多,柔声解释:“你不要多想,我姐妹跟我闹着玩,没有不理你的意思。” 春山赶紧点点头,他进宫也有些日子了,知道宫女瞧不上他们这些残缺的人,还以为德连故意冷他,得了两句解释便放下心来,“我不多想。” “那便好。” 春山脸上笑意更多,追着又问:“我过两日出宫去,你有什么想买的,我一定替你带进来。” “噢,原来是你领了这出宫采买的差事!”德连眯眼夸了一句,顿了一下,又缓缓地说:“我没有什么要带的。” 大约是没想到她这么答,春山闷闷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初次出去,替人带多了倒不好,长随心里都有数。你先做好长随交代的事,以后肯定少不了出去的机会,我再有短的,你再帮我代买。” 她说得诚恳,明明是寒风里说话,却有几分春意。 春山点点头,很听她的话,“好。” 厨房里有人在催喊,德连顾不上和他再说什么,“我先去了。” “嗯。” 晚上收拾好尚膳局的杂活,德连和伍枝一块回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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