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溶溶不孝,”她喃喃说着,“连成婚这样的大事都没来得及告诉您。溶溶已经成婚了,他是宋太傅的独孙,太傅是您的老师,您或许还t见过他小时候吧?我们是去年岁末成的婚,他对女儿也很好,原本,今年应该带来给您瞧瞧的,可惜……” 她眼眸微黯,又很快笑道:“不说这些了,女儿现在过得很好,再过些日子,女儿一定想法子,接您出去……” 说至此处,她心里又是一酸,宋郎不在了,她只能等祖父回京后去向祖父求情。可前次两家闹得这样难看,王兄也不许自己再和宋家来往,祖父还会认她这个孙媳吗? 她并没能跟父亲说多久的话,陵园门口,小屋内传来老人浑浊的咳嗽。簇玉忙道:“娘子,咱们得走了。” 令漪忙道,“阿爹,女儿下次再来看您!” 朝廷原是不许罪臣家属祭奠的,奈不住没人管,也就让她得了些方便。然北园门口即是通往北邙腹地的官道,时近清明,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少,的确是不宜再耽搁了。 她将未烬的火踩灭,用土石掩住,行到门口,不忘与守陵卒道谢:“多谢大叔允我们方便,小女子感激不尽!” “娘子莫要气馁。” 主仆俩走在春草青青的官道上,簇玉宽慰她:“天无绝人之路,迁坟的事,一定还有办法的!不若您去求求殿下也好啊。” “王兄……”令漪微微沉吟,眸间映着原野间青翠欲滴的碧色,“我与王兄并不亲睦,他怎会帮我?” “怎么不会呢?”簇玉道,“依我看,殿下待您是极好的,只是迁个坟而已,这于他,不过举手之劳。” 令漪略微迟疑,又想起那日男人冷硬的俊颜以及那些个荒诞不堪的旧梦,面色微红。 她摇头:“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眼下肯庇护她,是因为还打算拿她去联姻,所以在一些小事上还肯向着她。 可迁坟,就意味着重提旧事,搞不好还会牵扯进当年皇长子与先太子的夺嫡之争,敏感至极。他不会为她冒这个风险的。 初回来时她就已经试探过他对父亲的看法了,他却直接避开。 后来她才回过味来,今上是皇长子的血脉,王兄当年却是先太子的党羽。这件事谁来提都可以,唯独不可能是王兄。 上次,她胡言乱语又开罪了王兄,他怎么可能帮她呢? 她叹息一声,同簇玉走回长亭,送她们过来的车夫已等候了许久,待二人上车,便欲驾车离开。 “等一下!” 后方却传来骏马奔驰的声音及一位女子的娇喝,令漪回头,只见官道上驶来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马背上一名红色骑装的少女,凤眼樱唇,红裙如云,英姿猎猎。 她身后另有数名衣着艳丽的侍婢策马驶来,其中一匹马上驮着个面色苍白的侍婢,手臂、腿上都缠着厚厚的绷带,皆被鲜血染作春樱血色,显然受了伤。 转眼,少女的马已至身前。她跳下马,原本白皙的脸颊也因了这一路风尘变得红扑扑的,同令漪道:“这位夫人,我的婢女被狼咬伤,亟需用车。可否行个方便,同舆而行?” 令漪扫了一眼对方的装束。 少女一袭红色骑装,身负弓羽,显然是才从北邙牧场打猎归来。头上罩着帷帽,是很珍贵的茜绯花纱,用银线在轻薄的纱上绣出海棠暗纹,素雅清贵。衣袖裙裾却以金线锁边,行动间裙摆飞扬,如一朵恣意盛开的金红牡丹。 胸前挂着七宝璎珞,腰间则缀着水苍玉——《职官志》有言,官二品以下,五品以上,佩水苍玉。她既是女子,多半,是皇亲国戚,是自己不能轻易拒绝之人。 再看那马背上的侍婢,她伤得极重,包扎好的绷带里正一滴一滴地渗下鲜红的血来,这样颠簸下去,怕是会出人命。 令漪心间犹豫淡去,微微莞尔:“这倒是不难,请她上车吧。” 其实对方身份贵重,她并不能拒绝。但这少女分明是主子,却对一个婢女关怀备至,同洛阳城里那些草菅人命的贵人们大不相同。这倒是令她颇有好感。 “多谢夫人。”少女道,又急切地指挥一众侍女将伤患抬上车,“快,把春桃扶上去,再涂点金疮药,先把血止住。” 一时众人扶了那婢女上车,本不宽敞的小车一下子被占去大半。少女歉意地道:“真是不好意思,占了夫人的车,就只好劳烦夫人和我的侍婢们同乘一骑了。我们要回城,夫人要去哪儿呢?” “妾也是回城。” “那夫人家住何处。” “清化坊。” “清化坊?” 清化坊最大的府邸即是晋王府。少女本已翻身上马,忽然扯辔回过身来,双眸如电,“晋王嬴澈,是你什么人?” 令漪此时已觉出她来者不善,但听她直呼王兄名讳,亦是微微吃惊。 她如实道:“妾生母是先晋王的如夫人,妾如今只是借居在晋王殿下府上,不敢高攀。” “哦?”少女用手掂着鞭子,笑盈盈地,“原来你就是他那个嫁去宋家又守寡回来的继妹啊。那你是裴慎之的女儿咯?” 自己一身素,鬓间还簪着朵白绢花,被看出身份也是情理之中。但令漪不期她竟还知晓父亲的名讳,心间微觉诡异。 她镇定地应:“是。我姓裴,先夫宋氏,已然亡故。” 少女勃然变色:“好啊,原来你就是那个贱男人的女儿!” 她一马鞭挥过来,翻飞如电。令漪大惊,闪身避开。 簇玉也急了,张臂护在女郎身前:“这位姑娘,我们好心借车给你,你为何恩将仇报?” “借车?”少女冷笑,“本县主征用你们的车是瞧得起你!” 她以眼神示意侍婢们驾车先走,又擒着马鞭摇指令漪,“至于她,她父亲都做得出通敌叛国之事了,他的女儿,自然也是罪人。不过是个罪臣之女,我教训教训,怎么了?” 几个婢女得令,一脚踹下车夫,驾着车载着那受伤的婢女先走了。急得车夫大喊:“我的车!” “急什么,”剩下的几名婢女一字排开地拦在官道上,娇喝道,“等回了城,自己来大长公主府上领就是!” 洛京城只有一座公主府不用在前面加公主封号。令漪恍然而悟,这少女竟是清河大长公主的女儿——临清县主! 清河大长公主是先帝世宗皇帝的胞妹,当今天子的姑祖母。先帝驾崩之后,她因抚育天子有功,被允许参与朝政,手上握着一半禁军,麾下门客无数,就连女儿也破例封为县主。 可她不记得,自己何处得罪了这位临清县主。 况且从小到大,她是因父亲遭受过许多的的委屈与敌意,但那些贵女多半是嘲笑或孤立她,因此殴打欺凌她的,这还是第一个。 毕竟那些公侯千金当年多是幼龄,父亲之事与她们无关,未必恨之入骨。但眼前这位县主,分明就是恨毒了父亲…… 她心下奇怪,嘴上仍反驳道:“我父亲没有!” “有没有的你去北园里和他说啊。”临清县主道,“这是盖棺论定的事,怎么你对朝廷很不满么?” 令漪脸色微白,可不待她反驳,临清县主瞥了眼北园的方向,蓦然明白过来,“哟,原来你来这,是来给你那死鬼爹烧纸啊!私自拜祭朝廷钦犯,我看你有几个脑袋!!” 她抽出腰间一条六尺来长的银鞭,朝令漪主仆挥来,簇玉尖叫一声,“女郎小心。” 她推开令漪,自己却结结实实地受了一鞭子,被打倒在地,小臂立刻见血,可见鞭势凌厉。 令漪瞬然急了,忙跑过去护住簇玉:“你有事尽管冲着我来好了,动不动打人,算什么本事。” “是她自己扑上来的,我可不想打她。”临清县主抱臂冷笑,“我只想打你这个贱男人所生的小贱人罢了。” 她口口声声皆是在辱骂父亲,令漪一贯平和的脸上也因愤怒染上淡淡的绯色。她道:“这位县主,妾与你素不相识,更不知先父何处得罪了你。但请你明示,也莫要侮辱先父!” “想知道他何处得罪了我?”县主冷哼一声,又一鞭子挥来,“那就去地下问你父亲吧!” 长鞭迅疾如闪电,破空劈下,被令漪扶着簇玉一躲,扑了个空。县主脸色一变,一鞭子又要挥下,城中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清喝:“住手!” 是宁瓒的声音。主仆二人忙回过头去。 第14章 “阿妹,你在脸红什么?…… 京中方向果然疾驰而来许多人马,宁瓒随行在侧,王府侍卫随行在后。而策马在前的,白蹄乌,黑貂裘,绣着龙纹的披风于行进间卷起漫天的风沙,被艳阳照出流金一样的颜色,赫然是晋王嬴澈。 王兄…… 令漪欣喜不已,忙扶着簇玉朝他的方向行去,他亦很快策马过来,勒马收缰,停在二人前面,俊逸眉目在浓艳春景中昳丽如刻画。 四目相对,她发髻乱了一半,披散着遮住白皙的脸,望着他的双眼流露出无限感激的神色,实在可怜可t爱。 嬴澈剑眉微皱,一时也没心情追究她之前胡说八道的事了。他示意宁瓒拿伤药去给簇玉包扎,自己一马当前,将她二人护在了身后。 “临清,你这是做什么。”他不耐烦地看向临清县主。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晋王兄。”临清笑道,“怎么,晋王兄平素里日理万机,恨不得把朝廷大事全揽自己身上,今日怎么有空来北邙打猎?” 县主的母亲清河大长公主与晋王乃是政敌,出言自然嘲讽。嬴澈只微微挑眉:“是啊,只是打猎回来,倒看见你在这儿欺负一个弱女子。” “她是我府上的人,有何处得罪了你,你要这样羞辱她。” “得罪谈不上。”临清县主用手掂着马鞭,神色轻慢,“只是乱臣贼子之女,自然人人得而诛之,何况她冒犯了我,我自然要教训教训她。怎么,晋王兄是怜香惜玉了么?” 谁冒犯了谁? 令漪正蹲着给簇玉包扎手臂,她自己没什么反应,簇玉却是气得恨不能亲自与对方对峙。 明明娘子好心借她们车,却反被羞辱,这些贵人还真是会指黑为白! “皇伯父既下旨免去裴氏其他人的罪,她便没有罪。”嬴澈语气十分平和,“你又有什么资格当众对她行私刑。难道,是对皇伯父不满么?” “你……” 临清县主一噎,尚来不及反驳,嬴澈又笑道:“再且你为难她做什么?为你母亲出气?公主逼婚探花郎却遭拒绝,多好的茶余饭后的谈资,好容易已过去十数年,早没有几个人记得,可被你这么一闹,只怕没几天全洛阳城都知道姑母对裴慎之念念不忘,人都死了十几年了,还要叫女儿欺负人家的女儿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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