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铁链哗楞楞摩擦的声音,许澄宁被两个衙差押着走了进来。 数月之前,她着红袍带翅冠,意气风发地走上了金銮殿,此刻她却披头散发,灰扑扑地成了阶下囚。 许澄宁低头看自己细如玉管的腕子,秦弗给她的铜手镯已经被收缴,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冰冷沉重的黑色铁索。 复又抬头,看到前面高悬的匾额,金箔包饰的四个大字格外耀目。 清正廉明。 清正廉明,维护的是世道的公正,可若世道本就不公,她还能得到公正吗? 她垂眸,撩袍,直直跪下,脊背笔挺。 谢老国公从她进来那一刻便不错眼地盯着她,发妻与孙女的脸在眼前不停地交替变换,令他死死地抠住了轮椅的扶手。 曾实政一拍惊堂木:“犯人许澄宁,女扮男装,欺君罔上,你可知罪?” “民女知罪。” “你为何要假扮男子?” “民女行三,上有两个姐姐,祖母怨怪我母亲不能生子,倍加苛责。因而母亲铤而走险,将我假作男儿。自记事起,民女便是做男儿装扮,六岁初识男女之别,方知自己为女儿身。” “但民女八岁离家,数年不曾归乡,投考科举之事是民女自己的决定,母亲并不知晓,恩师亦不知我身份,此事乃我一人之罪,与他人无关。” 把女儿当成儿子养,有违人伦,但并不犯法;可若是明知她是女孩,还送去考科举,那做母亲的也要被治罪。 姚管为她捏了把汗。 痴儿!你可知你养母背后是如何排揎你的,你还在为她开脱! “你既知自己是女儿身,为何还要继续假扮男子?你既知蒙混进科考有罪,为何还要这么做?是不是为了欺世盗名?” “蝼蚁之身,苟活尚且不易,何求虚名?” 许澄宁张口道:“数月之前,长安府有一富商落网入狱,此人曾在八年前,欲强买我为奴,我爹不肯,因此被他们打死。” “我向县衙、府衙求告无门,无人肯接我的诉状。我爹惨死,而罪魁祸首却逍遥法外。黄忠明作恶,人人有目共睹,却不能奈他若何。” 陶问清道:“所以,你决定考取功名,自己讨要公道?” “正是。” 曾实政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朝廷自会明察秋毫,惩治恶人,轮得到你来执法?” “正义迟迟,等还了公道,我爹身死,我已殒命,要这公道有何用!” 许澄宁心中微微讥嘲,道:“大人,你问我为何不做回女子。敢问大人,我若是女子,可还有书院能让我读书?可还有名师大儒愿意收我为徒?可还有人能庇护我?黄忠明能抢我一次两次,难道不敢再抢我第三次?身为女子,有人逼良为娼,我是不是还要以死证清白才算贞烈,才能被人赞一声好?” “大人!”许澄宁直视曾实政,清亮如泉水的眸子此刻却像烧起了两团焰火,“我生而为女,不曾以女身为耻,若是这世道能让我活下去,我又何必甘冒杀头之险,做下这等坏法乱纪之事?” “这世道不给我活路,我唯有从死路里走出来,我自知有罪,但不悔!” 她骨子里是江南女子,声音却不似江南女子的吴侬软语,而是清脆洪亮,气息饱满,不虚不浮,吐出来的一字一词都格外清晰有力。 谢老国公紧紧抿住嘴。 宁王世子听她条理清楚,头头是道,便轻咳一声,手指无声点了点扶手。 曾实政瞥眼看见,便冷冷哼了一声:“大胆许澄宁,你还敢狡辩!据本官所知,你家人丁兴旺,有叔伯兄弟数人,如何会没人庇护你?你何曾走投无路到必须女扮男装?” 许澄宁道:“我们与隔房叔伯兄弟不睦,当初黄忠明欲强买我,便是我大伯不顾我爹意愿牵的线。” “你当真是为父报仇?不尽然吧!” 许澄宁微愣,又听曾实政命令道:“传证人上堂!” 许澄宁回头,看见焦氏被带上了公堂,彻底懵住了。 长安府离京城最快也要十二三日的行程,一来一回至少也要小一月,现在焦氏居然说到就到了? 她身份暴露不是偶然!有人做局害她! 有人很早被识破了她的身份,特意谋划了这一场! “焦氏,你们许家隔房之间,可是感情不睦?” 从来刁钻刻薄的焦氏这会儿很是懦弱地跪着,点头道:“不,我们与二弟和二弟妹,一直很好。” 许澄宁心里涌起一股恶寒。 “许澄宁所言,她考科举是为父报仇,是否属实?” 焦氏突然低头抽泣起来。 “大人明鉴,二弟的仇,是我夫君替他报的呀。当年许澄宁惹了麻烦,还害她爹被人打死,是我夫君忍辱负重跟着黄忠明做事,拿到他犯事的证据,这才将他送进了牢里。” 许澄宁当初归乡是拿捏了许家大宅一家,逼得许大地不得不去作证抓黄忠明,没想到竟被焦氏歪曲成这个样子。 “反倒是许澄宁,从小心气儿就高,一直恨她爹残疾给自己丢脸,根本就不孝顺,哪里会给二弟报仇?她回乡之后,把二弟的骨灰挖了出来,还在族谱上除了族,她要是孝顺,怎么会干这种事?全村的人都可以作证!” “我夫君是真心疼爱许澄宁的啊,她是女孩儿,我们一直都知道的,怕婆母怪罪弟妹,我们都替她瞒着。婆母没了以后,她大伯怕继续扮男子下去要出事,想给许澄宁找个好人家嫁了,许澄宁不愿意,又怕我们知道她身份说漏嘴,就把我们害得无家可归,把她大伯都给弄死了呀!”
第269章 黑白颠倒 满座哗然,都在指指点点,说着大逆不道。 许澄宁满腔怒火:“焦氏,你怎的有脸说出这种话?你们当初是怎么欺负我娘的、怎么欺负我爹的,你都忘了?说这种话,就不怕我爹冤魂不散,晚上找你去吗?” “是非黑白,当初我已经在长安府卫府尹和胥县周县令面前辨得一清二楚,有案卷记录为证!” 曾实政冷笑,抓起两张纸扔了下来。 许澄宁捧起一看,发现是卫府尹和周县令的口供,其所供述的一切,竟与焦氏所说无二。还说案卷所写,乃是她以强权相逼,他们不得不依她所说篡改。 满纸荒唐,黑白颠倒。 什么人能撬动朝廷命官捏造谎言污蔑她?若说是宁王党,宁王世子可不像是早就知道她身份的样子。她究竟惹了哪路神仙?敌暗我明,她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许澄宁讥嘲地看向曾实政:“事发不过三日,却是千里之外的人证物证都拿齐了,大人可真是完备。既然如此,何不顺便把卫府尹和周县令传唤过来当面对质?” 曾实政讥笑:“本官知道你嘴硬,你既然不认,本官就让你心服口服!” “带人证上来!” 许澄宁回头,便见刘氏被两个衙差押了上来,跪在自己身边。 “娘……” 她忍不住轻轻唤刘氏,刘氏却像一具僵硬的尸体一般,看也不看她一眼。 “刘氏,本官问你,你丈夫是怎么死的?” 刘氏垂着眼睛,一动不动,只有嘴巴在开合。 “当初许澄宁在外乱晃,被人瞧见样貌找上家来,我丈夫为了保护她,被打死了。” “你家与隔房关系如何?” 刘氏道:“丈夫愚笨,多亏几房叔伯妯娌照应,我们一家才过得下去,关系一直很好。” 许澄宁愕然:“娘!你说什么呢?” 母亲当初都被欺负成什么样子了,二房和大宅基本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母亲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难道比起大宅,母亲更厌恶她,恨不得她去死吗? 许澄宁说出这话,眼睛已经蒙上一层水雾。 曾实政继续问:“许澄宁参加科考一事,你可知晓?” “民妇不知道。她从小心比天高,不想待在乡下,只想过富贵日子,就想了个法子,跟一个先生出去过好日子了,一连几年没回家。” 许澄宁越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许多年前刘氏几度想杀她,她虽然难过,但也能理解母亲的痛苦与艰难。可现在她们已经离开了村子,已经没有人会再欺负她、辱骂她了,她为何还要这么做? 许澄宁难过地说道:“娘,你为什么这么说?” “焦氏所言,是否属实?你的丈夫许大山的仇,确实是许大地替他报的吗?” 刘氏木然点头:“夫君死后,大哥去黄忠明底下做事,就是为了收集他的罪证。” “这么说,许澄宁考取功名后,根本没有为亡父做什么?” 刘氏点头:“确实是这样,她一直都不喜欢她爹,考科举不可能是为父报仇,只是为了自己过得好而已。” “许澄宁!你有何话可说?难道你母亲也是故意污蔑你吗?” 许澄宁满心苦涩。 她求学多年,只为成为一个能撑住家里的顶梁柱,现在她能撑起来了,能给家人带来好日子了,为什么母亲就是不肯接纳她呢? “娘。” 许澄宁簌簌掉下几滴泪,几近哀求地看着刘氏。 “娘,你为什么要听她的?他们当年怎么欺负你怎么欺负爹爹的你忘了?爹爹是你的丈夫,我是你女儿啊!” “你不是我女儿!” 刘氏死人一样的脸突然变得狰狞,狠狠把她往地上一搡,张着手就要去掐她。 “住手!” 谢老国公吓得惊叫,看到刘氏被人钳制住,才平复下来。 刘氏疯了般大嚷起来。 她这辈子最恨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懦弱无能的丈夫,一个是给她带来无尽屈辱的许澄宁,她这一生的痛苦,起于嫁给许大山,加剧于捡了许澄宁。 “你不是我女儿!你这个丧门星!你害了我,害了你爹,你还害死了阿春!” “二姐死了?” 许澄宁顾不上自己差点被掐,惊道:“二姐怎么会死?” “被你害死的!本来死的应该是你!她是替你死的!”刘氏失控大哭,“要不是她替了你谢家小姐的身份,死的就该是你啊!你才是谢家小姐!” 你才是谢家小姐……许澄宁呆住了。 眼前闪过那天许秀春、许秀梅和刘氏惊慌失措的脸,头晕眼花。 她们三缄其口,迟迟不肯提许秀春为什么会变成谢三小姐,原来是因为这个? 许秀春死了的事,和自己是谢家小姐的事,像一对双锤,分别从四面八方不同方向锤击着她的脑袋,让她头痛欲裂,不知该先想哪件事。 “你是我从雪地捡来的,我儿子没了,所以才拿你假装是我儿子。”刘氏疯疯癫癫地笑,“去年谢家来了个气派的车队,说家里收养的孩子是他们家的小姐,你不在,我就让阿春去了,我们吃香的喝辣的,住大房子,过得可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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