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铭恩心中万马奔腾,无奈地闭上眼。当日在鄞州遭人暗算,命悬一线之际是睿王挺身而出,以性命换得他的一线生机。他是眼睁睁看着睿王断气的,睿王临到头最后一句话,是托他看顾这位新婚的王妃。 “她是个可怜人,嫁给本王......无辜受罪......亭之,你去王府躲一躲......顺便......看顾她周全......” 他吊着最后一口气终于躲进了睿王府,等养好身体,便开始留意新寡的睿王妃过得好不好,在京中可有受人欺负。先前只听见王府下人零星议论,说王妃性情柔弱,镇日以泪洗面,太子知道后也怜惜,可他治不了伤心,只能待归位之后对她多多加尊荣,总算也不枉王叔的嘱托了。 直到近日阴差阳错的几回照面,太子方惊觉,王叔临终前仍觉愧对的“可怜人”,竟是这样一副嘴脸! 怎么办?王叔的遗愿不可违,这“可怜人”是他一辈子的责任。 他默想王叔的音容笑貌,终于平复下心情,睁眼道:“奴今日劳作了一天,尚未洗漱,王妃不宜离奴太近,免得污了口鼻。” 越棠“唔”了声,“午时我瞧见你了——怎么样,让你伺候花草,还习不习惯啊?” 提及此事,赵铭恩倒有疑虑,斟酌问道:“午时与王妃同行的那位大人,王妃与他相熟?”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越棠很意外,“这与你何干?” 干系太大了......这个区区六品的宋希仁不简单,这是他在出事后无数难眠的夜里,逐渐得到的一个结论。可里头有太多的辛秘,没法与她详说。 赵铭恩只能泛泛道:“王妃还是与他保持一些距离。”再多的话,就不是他一介马奴该说的。 “你让我同他保持距离?”越棠直扬眉,饶有兴致问,“人家是六品朝奉郎,领翰林院知制诰,陛下跟前都能说上话的人物。你一个奴才,倒看他不顺眼吗?” “王爷他......薨逝未久。”情急之下,赵铭恩只能想到这个烂借口,“王妃若此时与京中官员走得太近 ,难免遭人闲话。” 越棠“嗤”地一笑,“多谢你为我着想了。但不必了,宋大人是陛下亲封的吊祭使,全权负责王爷一应后事,我与他来往是理所应当的。赵铭恩,你只管操心自己的事,想想怎么让你这张脸快快恢复原本的面貌吧。” 说这些话的时候,两人还保持着很近的距离。越棠今晚气焰高涨,连带个头都仿佛见长,所以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同赵铭恩站这么近,愈发凸显出两人身量的差距。 即便他弓着腰,她的视线都只能平及他胸膛,要观察他脸上的伤疤,须得高高地昂起头颅。月光透过槛窗洒满他半边侧脸,白日里锋楞毕现的五官,此时笼上一层绒绒薄雾,山水清幽,无边俊秀。 有那么一刹那,越棠几乎想伸手去戳戳他的脸颊,验证一下手感是不是真如看上去那般光致。 不过越棠没能如愿。不知是不是自己的眼神出卖了心声,赵铭恩瞥她一眼,随即往边上迈了步,迅疾地从她手里抽出那只小玉瓶,再次谢恩。 “奴谢王妃的赏赐。夜已深,奴请王妃及早回房歇息。” 今晚将他逼入墙角,越棠一厢情愿地认为算是个开门红,为她驯服他的征程打下了良好基础,那是不是亲自上药,也就无所谓了。 她眼波一漾,说行吧,“好好上药,等你这道疤好全了,我看你还能找什么借口不随我出门——五月初三那日,我要护送睿王殿下的灵柩前往钟寿山,京城此去皇陵路远,我会吩咐管事把你放进随扈人员中,你若再推脱就滚出去,王府供不起你这尊大佛。” 末了又想起什么,刻意添上一句:“宋大人也会一同前往喔。” 王叔的灵柩......宋希仁...... 赵铭恩再心底叹息,终于没再反驳。 “好奴才,这才对。” 赵铭恩僵硬的肢体中写满了抗拒,越棠怎么会看不出。但她不在乎,口是心非不要紧,她除了金钱和时间什么都没有,人生还剩那样长,遇上这么一根难啃的骨头,时不时拿出来驯一驯、逗一逗,谁说不是种乐趣呢! 越棠此来的目的达成了,抬手抚抚发髻,钗环齐整,便准备离开。因两人站得近,抬手间宽广的衣袖甩在了他脸上,越棠“呀”了声,歉然冲他笑。 “对不住,不是我想打你的脸,衣物它有自己的想法。”她举袖一嗅,“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个浴桶,至于热水和胰子问谁要,你比我知道。” 赵铭恩只能木着脸恭送她,“王妃慢走。” 越棠走出小楼后,赵铭恩驻足观望,只见她走出不多远,便有侍女上前来接应。直到人影瞧不见了,他方轻吁一口气,抚着额回身进内间。 洗了个澡,躺在榻上思绪不断。这几日的离奇遭遇一桩接着一桩,骤然就被睿王妃盯上,实在不是他的本意。以他的处境合该低调再低调,连在睿王妃面前露脸都非明智之举。 可人总是本性难移,他六岁封太子,如今一口一个“奴”,卑躬屈膝地给人饲马浇花,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致了,同人应对时难免漏出一星半点的马脚。他从鄞州捡回一条命,要烦扰的事情实在太多,“一个奴仆的自我修养”之类的,着实没心力去琢磨。 她如此反常,难道是已经起疑?思来想去却觉不像,就她那张脸,真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赵铭恩翻了个身,一边迷迷糊糊地感慨,周仆射教出来的女郎,怎会是这副模样?大约家门不幸吧。 神识恍惚之际,想起自己允诺王叔这一生都会看顾她...... 啊,恐怕这会是十分坎坷崎岖的一生。
第7章 演技王妃唤臣吗? 时间过得很快,几场春雨浸染,庭前翠色含烟,花木葱茏,转眼便到了五月初三的正日子。 送一位亲王灵柩入皇陵是大事,太史局瞧准了吉时,浩荡的队伍准时出发,一刻都错不得。 天色方蒙蒙亮,京城各里坊门大开着,礼乐钟鼓齐齐鸣颂。磅礴的曲调盘旋在幽微晨曦中、回荡在京城肃穆的高墙间,叫人对生命、对权势肃然起敬,心生苍茫。 越棠大半夜地被薅起来披麻戴孝,然后送进车驾里,摇摇晃晃地上了路。没睡够,实在太困了,外头震天声响都能充耳不闻,眯着眼睡得七荤八素,等队伍穿过大半个京城,天光大亮,她才猛地醒神。 揉揉磕在车壁上的额角,越棠问双成:“怎么停了?” “到上仪宫啦。”双成替她打起车帘,“王妃得去殡殿捎上王爷的灵柩,然后再一道上路。” 越棠却说等等,一把将双成拽了回来,“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带着吗?” 双成会意,从麻袍里摸出一个荷包递过去。越棠从中掏出一件黝黑的物什,小心翼翼举倒眼前,沿眼眶轻轻擦一圈,擦完后眨巴两下眼睛,立刻满眼通红,泪盈于睫。 妆点完了,越棠方搭上双成的手,抽抽噎噎地说:“走吧......记得把我的宝贝收好呜呜......” 双成满口答应,压声感慨,“这龙骨木可真是个好东西,辛辣胜过麻椒,刺激却没味道,效果立竿见影,堪称丧仪必备神器。” 感谢龙骨木,成就了王妃重礼义、知大节的好名声。 跟着礼官进上仪宫走了圈,越棠在众目睽睽之下哭得悲恸又克制。她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戏演得太过,反而一眼假,毕竟她和睿王甚至都没互相确认过眼神,大婚当日隔着障面窥着个影而已,如今人不在了,她的感怀痛惜是为了得体,不是真叫人伤情的。 迎出睿王后,吊祭使宋希仁亲自从阵列最前头走下来,和声宽慰她。 “王妃节哀,睿王殿下若在天有灵,想必也不愿王妃自苦......王妃眼下能否上路?若需要,臣可命队伍原地休整,先待王妃稍稍平复心情。” 越棠颇感意外,透过朦胧泪眼看向宋希仁。十数日不见,心思深沉的弄权文臣换上一袭白衣,有种铅华洗净的味道,眉眼间甚至含一丝悲悯,整个人仿佛沾上了仙气儿。 怪哉,怪哉!越棠愕了一瞬,怀疑自己是眼花了。 她拿巾子掖了下泪,通情达理地说:“不必多事,这就上路吧。宋大人不用顾忌我,一切按着仪制来就好,务必按时将王爷送到钟寿山。” 上车后坐定,不多时,队伍重新动起来。车帘子一落,越棠的眼泪“唰”一下便收了回去,戳戳双成,“好渴。” 越棠身为王妃,这一路虽是送葬,吃穿用度还是无比齐备的。王府的扈从很快送上了茶炉茶具,双成打着小扇子煮好茶,越棠饮一口,眼神忽然一亮。 “咦?这不是长公主府的茶吗,驸马千里迢迢捎回京城,除了公主府只供了禁中,这是哪儿来的?” 双成茫然摇头,“这些是平望姐姐打点的,奴婢也不清楚......不过咱们王府也有好些茶庄,大约是近来的岁贡吧。” 越棠舌头灵,茶水细微的差别都能尝出来,所以确信这是那日在长公主吃过的茶。不过这也是小事,虽有疑虑,她转头就撂下了,并没有放心上。 可一路行进,这小小一缕疑云越来越盛,最后连双成都察觉出了异样,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的东西。 “王......王妃,这也太诡异了,简直是您肚中的蛔虫现了人形。” 可不是!行路不过半日,她说饿了,送来的是窦家店的芙蓉饼,她说困了,送来的鎏银镂空香球里燃着郁金芽,她说无聊,送来的是富文堂最新畅销的话本子...... 一次还可说是巧合,三番五次的正中靶心,那一定是有鬼了。 越棠将话本子翻得哗哗响,问双成:“我当睿王妃未久,还没来得及在王府中作威作福,更没向王府中人透露过我有些小众的喜好。若不是你特意准备的,是谁这么体贴?” 双成灵光一现,“或许是咱们家老爷和夫人?二老听说王妃要离京十来天,十分挂念,又不好大张旗鼓地叫人张罗,于是悄悄着人打点。” “爹爹同阿娘有这么好心吗?”越棠很怀疑,“好容易找到机会让我吃两日苦,他们应该很乐意才对。” 双成却信誓旦旦, “那是从前,夫人怕您被宠坏了,当不好人家儿媳,才有这么一说。如今您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老爷夫人心疼得肝儿碎了,恨不得能替您生受,这才上下打点,想让您行路舒畅些。” 越棠隐隐觉得怪异,但又想不出更好的解释,只好暂时作罢了。 今日启程早,不及日上中天,队伍便停下来休整。因是扶灵,一行人不便入驿馆用饭,不过驿丞早得了交代,备好了百多人的饭食恭迎。 越棠才吃饱了点心,餐食就用得草草,双成正吃得香,她便自顾自跳下车。 “我去走走,你慢慢吃不必跟着,我松泛松泛腿脚便回来。”双成百般劝不动,只好由着她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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