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可没有父皇纳妃皇子迎亲的道理。 琥珀趴在榻上,拣榻上的桂圆掰开吃,囫囵道:“这么说来,宣皇子倒是与众不同了。外头都说他比太子还温厚些,也不和谁为伍,那个词叫什么来着,虚……什么静的。他今日可没来凑热闹,想也是避嫌。” 霍暮吟冷哼了一声。 温厚?薄宣跟这两个字就不沾边。 头上的发饰很重,硌脑袋,她使尽力气坐起身来,抬手去摘头上的钗镮。没有铜镜照着,她有些不得其法,钗镮被青丝缠住,一时半会儿摘不下来。 玳瑁见状,从地上起来,道:“姑娘,我来吧。” 还没等她应下,外头有个穿绿色比甲的小侍女探头探脑,霍暮吟虽没看到真人,可廊下的灯将她的影子投了进来,看得分明。 玳瑁问,“谁在外面?” 那小侍女才要进来,就被一只手拎到了边上,一抹修长的身影映入眼帘。 霍暮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那是薄宣——那个消失了一天的“温厚”的、“要避嫌”的皇子。 美眸悄悄翻了个白眼,她坐在榻上,由着玳瑁为她卸下钗镮。 不知是薄宣气场太过肃杀将玳瑁吓住了,还是玳瑁太过尊礼依法,见薄宣来了,竟垂首退到一边站着。 薄宣黑眸沉沉,腿上的动作却慢条斯理。他气定神闲地走到榻边,毫不避讳地坐在霍暮吟近旁,自然而然地拢起手里的扇子,上手帮她卸下簪钗。 “这……”玳瑁觉得不妥,上前一步,被薄宣一个眼神阻滞在原地。 霍暮吟身子有些微发僵,由着他摆弄青丝。她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道:“你来做什么?” 可恨的是薄宣此人不答反问:“贵妃娘娘……不希望我来。” 霍暮吟心道:不希望。 可她不敢说,握起小拳头捶了捶发酸的肩膀,嘟嘟哝哝:“明日到太庙过了明路,你我就要母子相称了,日后少不得要来来回回的,不希望你来,你就不来了么?” 要是这样,那她可希望这一切都别发生。 霍暮吟鼓起脸,生着没来由的气。 她身上有种小女儿家娇嗔的意味。她自己没有察觉,薄宣却盯着她干净的侧脸,突然觉得心情好极了。 他不疾不徐拆下了两只最重的簪钗,余下的发髻复杂,他没有耐心,便将那些固定发髻用的轻便小金钗留在她头上。 重新拿起纸扇,打开,轻轻摇着。 空气里除了他摇扇子的声音,四处透着一股极富压迫感的安静,让人如坐针毡。 玳瑁和琥珀看了着急,硬着头皮,私底下相互扯着袖子,却都不敢说话。 薄宣道:“乃高德明日行刑,去看看吗?” 霍暮吟累了一天,腰酸背痛,就想瘫着:“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来不会就是想说这个吧?” 薄宣侧眼过去,“我来是想看看,贵妃娘娘明白太后为何一定要让你入宫了没有。” 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的肩膀,圆润的指腹拂过精美的锁骨,隔着层层嫁衣,霍暮吟仍被她带起一身战栗。他揉捏着她发酸的脖颈。动作娴熟,力道恰到好处,肩颈的酸疼在这一刻得到了些许纾解。 这是上一世的霍暮吟不曾享受到的待遇,可见要过太庙的“母妃”身份是起了些作用的。 霍暮吟心里总算舒服了些,深吸了口气,回答他的问题:“让我入宫不过是为了我爹爹口袋里的钱,国库日渐空虚众所周知,但凡在盛京混了些日子,就不该问出这样的问题来。”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 以薄宣的朝政敏感程度,是不会问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的,他分明知道了些旁的什么。 她摘下薄宣捏在她肩上的手,转过身来正色道:“难不成还有别的缘由?” 她认真极了,大大的眼睛就这么盯着你,卷翘的睫毛根根分明,眸子里波光流转,目不转睛地等着答案。比之顾盼之间的勾魂摄魄,认真时候的她就像是钻地的精灵,顺着视线往人的心里钻。 薄宣的手被她抓在手里,他垂眸看了一眼,慢悠悠道:“贵妃娘娘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秘密?”霍暮吟狐疑,心道,我活了两辈子,怎么不知道我身上还有秘密值得太后觊觎,甚至不惜如此大费周章地把她折腾进宫。除了她爹口袋里的钱,她真的想不出其他缘由。 薄宣见她秀眉蹙起,道:“我也只是猜测。” 霍暮吟听言,气不打一处来,将他的手扔开,“敢情你是来消遣我的,玳瑁,送客!” 玳瑁刚想上前,就又被薄宣看了一眼,不敢稍动。 霍暮吟眼尾瞥见,怒了,“你吓她做什么,难不成你想在我宫里过夜吗?” 薄宣语调平稳,“也不是不可。” 说罢,见霍暮吟气红了脸,脸颊鼓鼓的,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瞪着他,方才的疲惫已经一扫而空。 薄宣道:“我想娘娘送我。” “送送送!”霍暮吟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心想赶紧送走这位瘟神好睡觉。 谁知身上礼服繁复,不知缠到了哪里,她起身的时候忽然觉得被一股大力扯住,整个人向后倒去,心慌之余抬手一抓,手心恰好撑到了薄宣的身上,薄宣一时不妨,被她按倒在榻。 火红的裙摆掀天而起,继而铺天盖地哗啦啦落下,重重叠叠落到霍暮吟的后腰上,将她原本拱着的腰肢压塌下去。 薄宣眸光陡然幽暗,像黑夜里狩猎的狼。 空气仿佛静止,霍暮吟意识到了姿势的诡异和尴尬,一张脸红了个透,完全不敢呼吸,她的手撑在薄宣身上,全身重量载在上面,倘若要解放双手,就只能坐在他身上再起来。 她的视线不自觉地移向薄宣的手,恍然想起他那双手掐着自己的腰肢往下摁…… 脸越发红了,红得滴血,心脏砰砰直跳,脑袋有些昏沉。 她小心翼翼抬起腿从他身上绕开,尽量不与他有一丝一毫接触,等坐回榻上才收回手,像渴水的鱼回到海里一样,急切地呼吸。 突然,外头太监唱谒声乍起。 “太后娘娘驾到,皇后娘娘驾到!” 霍暮吟一愣,极力去推薄宣。 她身上衣衫凌乱,发髻半卸,此刻薄宣在躺在她榻上,若是被人瞧见了,凭她有多少张嘴都是说不清的。 玳瑁等丫鬟也紧张起来,慌忙上前来拉霍暮吟的嫁衣,沿着纹路顺好。薄宣却浑不在意般,慢悠悠地从榻上起来,风轻云淡道,“猜猜,这么晚了,她们来做什么?”
第16章 嫁妆 若是皇帝寻常的选妃纳妃,此时该是春宵帐暖的时候,太后和皇后是不宜来打搅的。 可霍暮吟这是入宫冲喜,今夜她将独守空闺的事情众所周知,太后和皇后许是怕她心里不好受,才来探望。 霍暮吟一开始如此作想,可瞥见边上的薄宣,她很快便推翻了这个猜测—— 她不信薄宣今夜前来单是为了坐在榻上和她聊天的,多半也是知道太后和皇后要来,在这里等着呢。 只是不知是什么事情,要叫这些人以她重华宫为战场,深更半夜这样来回折腾。 门外已经响起侍女们的拜见声,太后和皇后的说话声由远及近,霍暮吟先从榻上起身迎了出来,薄宣才慢悠悠地跟在后头。 今夜月圆,月光清辉与红烛柔光交相辉映,将门廊处的红绸彩带映照得越发喜庆。 太后穿了一身蟠桃纹的赭红色交领长衫,头上是简洁大气的团圆髻,两边横插着祥云金钗,瞧着精神矍铄,十分干练。相较之下,皇后显得娇弱了些,她穿着牡丹纹的杏红对襟长衫,戴着一副东珠头面,像是哪座府里深居简出不问世事的娇人儿。 霍暮吟的视线从她们身上扫过,看见跟在她们后面的御林军及库房总管,笑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驾到,有失远迎。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 说着,她便矮下身要行拜礼。 太后急走几步,将她扶了起来,“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做什么这样多礼。哀家今夜来你也别多想,不过是西华门的御林军抓了一个偷东西的侍女,哀家瞧着像是你的陪嫁,你且看看是不是你的。” 说着,她伸过手。 后面的夏嬷嬷忙埋头递上一只貔貅衔珠的朱漆锦盒,打开来看,里头摆着一对绞丝攒花的黄金手钏,这是当年霍暮吟母亲的传家宝,她母亲将它们塞进了嫁妆箱。 霍暮吟面露惊讶,道:“这对手钏儿怎么……” 太后抓着她的手摊开,将锦盒放回她手心里,道:“你放心,哀家已经下令杖毙了那宫女,就怕还有别的不知死的盯上了你这丰厚的陪嫁,你且将陪嫁清单给邕石海,叫他一一帮你对过,我们坐着等他的信儿,便知你的嫁妆还有没有丢的。” 霍暮吟听言,心里疑窦陡升,越发相信太后今夜来此另有所图。照理来说,要带进宫里的嫁妆早就拟了一份送进宫里造册了,也早有宫监同霍府的管家一同查验过实物,核对无误才能抬进宫里,眼下这阵仗,却不知为的什么。 太后行事,葫芦里也不知道卖的什么药。 她正想着,薄宣从殿里缓步出来。月光下,他凌然而立,手中摇扇,气定神闲,丝毫没有被“当场抓获”的紧张局促感,甚至都不曾对太后皇后行礼,仿佛他才是主宰全局的王。 太后和皇后显然没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稍愣了一下,皇后扯扯唇角,皮笑肉不笑地问:“宣儿,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薄宣声色沉稳地答了,“来看看母妃新入宫,可需要添些什么东西没有。早知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前来,儿臣便不必来了。” 太后道:“明日就要去太庙过明路,日后就要母子相称,说什么不必来,该多往这里走动才是。” 薄宣听言,转头向霍暮吟这里看了一眼,那意思像是在说:太后之令,他不得不从。气得霍暮吟咬牙切齿,深恨他狡诈,分明是他套了太后的话。 她暗暗瞪了薄宣一眼,瞥见他轻轻勾起的唇角,气得恨不得拿拳头打他。 两人私底下暗流涌动,旁人却看不出分毫。这种细腻的互动让薄宣心里很是受用。他收了扇子,向太后行过礼,“方才听闻太后要帮母妃查验陪嫁,不知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太后推拒:“这些粗使活计用不着你,早些回去歇着,明日还要早起呢。” 薄宣道:“太后说得是,那边劳累母妃了,今日累了一日,明日还要陪儿臣过太庙。” 言下之意,他明日要早起,霍暮吟也要,他要早些回去歇着,霍暮吟也该早些歇着。 两个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先放在一旁,一致对外的时候他倒真能顶用。 霍暮吟听出了他的意思,虽有些不愿承他的情,可她当真是累极了,没精力陪太后皇后,于是便顺着他的话道:“眼下时辰也晚了,臣妾失物事小,打搅太后和皇后休息事大,不若请太后皇后明日再来,届时一一细查盘点嫁妆,整顿后宫。白天日头充足,也看得清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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