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院里掌了灯,宫婢们忍住呕吐的欲望,端来一盆又一盆水冲刷,提着熏笼,将院子里的气味散干净,旭日东升的时候,殿院里除了那只长凳斜横,一切好似都没有发生过。 霍暮吟回到殿里,睡不着,她阖着眼,意识却清醒得很。 外头一个宫监问如何处理来贵的尸体,霍暮吟想了想,让他们照宫里的规矩处置了,从私库拨了二十两银子,嘱托他们拿给宫外来贵的家人。 重华宫的榻帐是白丝织银的金陵纱,鹤渡寒塘的绣样,瞧着是花了心思,可见太后让她进宫冲喜,处处都打点得很周到,连榻帐这样容易被忽视的地方也关照到了。 霍暮吟盯着会儿榻帐,她想,杀了来贵,她没有想象中的那样解气,心情也活络不起来。如此行事,自己和上一世的薄宣似乎没有什么两样,来贵那样求她,她甚至没有生出一点点宽恕来贵的心。 这是她两世以来头一回杀人,下手决绝,不计后果,全是因为怕重来了一回还护不住自己身边的人,有惧,也有恨。 那么薄宣呢? 薄宣杀人就像是家常便饭,眼也不眨,他是在害怕什么,恨着什么吗? 两世了,自己似乎一点长进也没有,上一世就像白活了一样,关于薄宣和皇宫没有完全了解。那时候她在做什么呢?带着宫婢在御花园扑蝶放风筝,在御前嘟着嘴巴侍奉汤药,在殿里嬉戏玩闹傻傻度日…… 上一世好傻,什么都没察觉到,可是好快活。 天渐渐亮了,她眼皮有些发沉,想得太多,脑袋昏昏涨涨的。 翻起身来,在榻沿定了会儿神,叫玳瑁进来为她更衣梳妆。钗环首饰一概不戴,只挽了个素髻,青丝披散到单薄的肩上,艳丽夺目的贵妃服制显得小脸越发白皙。 是时候到慈宁宫去请罪了。 该演的一丁点都不能落下。 夏日的天一日比一日亮得早,等霍暮吟到了慈宁宫,皇后已经率着众嫔妃在宫门前准备请安了。见霍暮吟正服素髻,都有些惊讶。 到底是在宫里混迹许久的老人,这些嫔妃虽然目露惊讶,却也没有窃窃私语。 霍暮吟走到宫门前,提膝跪下,脊背挺得笔直。因着睡得少的缘故,眼睛本来便有些发红,更显得受了惊吓一般,委委屈屈,楚楚可怜。 皇后见状不对,出于六宫表率的身份,她是头一个走过来关心的,“霍贵妃,这是怎么了?一大早的……” 霍暮吟红了眼,眼泪便掉了下来:“有人要杀我。” “哎呦呦,呸呸呸,这可不能胡说,”皇后一惊,忙捂住她的嘴,“你是嫁进宫里来冲喜的,事关陛下龙体安危,宫里谁敢对你说一个‘杀’字?” “我也是如此想的,可昨夜来贵就是要杀了我。”她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掉,“你看玳瑁,脖子都被他勒出了红痕。” “这……”皇后有些手足无措,“来贵人呢?” 霍暮吟道:“我一时惊惶,下令杖毙了他。可他到底是太后的人……总之,我是该来向太后请罪的。” 话到此处,她便体力不支,身子一软,便往地面上歪去。 想象中的坚硬触感和泥土芬芳并没有出现,修劲的手臂横空出现,稳稳捞起她的纤腰,然后霍暮吟便听见熟悉的嗓音云淡风轻地道:“母妃晕倒了,我先带母妃回去。太后这里,还望皇后转告。” 众嫔妃惊愕不已,薄宣对她们的视线浑不在意,将霍暮吟打横抱起,转身便走。 他的手臂分明修长而不粗壮,却有力极了,霍暮吟盛在他的臂弯里,稳稳当当,一丝要往下溜的感觉也没有。 霍暮吟偷偷睁起一边眼睛看他,不期然将他刀凿斧就的下颌轮廓纳入眼底。薄宣的模样当真得天独厚,兼具了陛下的刚毅轮廓和夜郎皇后的精致美艳,每一处肌理、每一分颜色都恰到好处。 他身上还穿着皇子冕服,像是刚刚下朝。 “看够了吗?”他垂眸看向她,脚下步子未停。 霍暮吟偷窥被抓了现行,有些羞赧,一张脸泛起红晕,顾左右而言他:“你怎么会来?” 薄宣淡淡道:“朝上无事可议。” “他们排挤你?”霍暮吟嘴快,接了这么一句。 委实不是她胡乱猜测,上一世她会被薄宣盯上,就是因为偶然间听说他在朝堂上受了排挤,出手帮他摆脱困境所致。 那时候大约是第一场夏雨,来得凶猛,猝不及防,霍暮吟正在泛舟莲叶间,为了躲避急雨,便到湖心亭暂避。没想到湖心亭里早有了人,薄宣正曲腿横坐,靠在亭柱上,任风雨打湿他的脸。 霍暮吟早听说了宫里有个样貌卓绝的皇子,远远的偷偷看过几回,那时一眼就认出来是薄宣。 又听了许多闲言碎语,说他在上朝时一说话旁人就不作声,想必也是尴尬得很。她是知道诸位皇子德行的,薄宣是受他们排挤,心里定是不好受,于是强行拉着他到各皇子殿去登门拜访,那以后,薄宣便时不时到重华宫串门,直至最后露出獠牙。 她想,兴许就是那一回被薄宣盯上了,才有了后面的事,一时间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暗恨自己平白无故关心他做什么。 霍暮吟老老实实在他怀里待着,闭了嘴。 她原本也没想薄宣会接话,没想到他垂眸看来,问:“排挤?” 片刻后,他点头,“嗯。” 在霍暮吟的视线盲区里,他唇角扬起一抹清浅的笑意,如沐春风。 霍暮吟以为他会接着说些什么,但是没有。他似乎心情很好,周身潜藏的戾气消散不少,臂弯稳固,步伐如风,不一会儿就到了重华宫。 重华宫东边的门开着,琉璃等在门前,神色焦急。远远看见玳瑁的身影,以为霍暮吟回来了,定睛一看,连薄宣也跟着来,一时间双腿牢牢钉在原地,神色变得很不自然。 薄宣旁若无人,步履从容地抱着霍暮吟进门。 琉璃把跟着的玳瑁拦下,道:“玳瑁姐姐,大事不好了。” 玳瑁见她眼里写满焦虑,心知事情不小,便把她拉到一旁树荫底下,问:“怎么了?” 琉璃皱着眉头,凑到玳瑁耳边小声道:“宣皇子方才叫人抬了好些箱子进来,打扫了偏殿,说要和姑娘同住一殿,以防再有歹人害咱们家姑娘。” “什么?”玳瑁大惊,提高了音量。 琉璃慌忙捂住她的嘴,抿唇摇了摇头,示意别引来旁人的注意。 原本六宫妃子得了首肯,和名下的皇子同宫而居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可眼下宣皇子已经成年,她们家姑娘又是个年轻的,日子久了难免会有风言风语,有心人拿此做文章也是轻而易举的。 “姑娘知道这件事了吗?”玳瑁问。 琉璃摇摇头,“多半不知道,否则早该跳起来了。你们呢,慈宁宫那边怎么样?” 玳瑁道:“姑娘懒得和太后周旋,在皇后和各位娘娘跟前演了出戏便回来了。照姑娘的预测,太后一会儿怕是要来探看姑娘的身子……欸?若是太后来了,她该不能应允宣皇子住在咱们重华宫的吧?” 琉璃一捶手心:“说得是。男女大妨,太后应该不会拿皇室的颜面冒险。” 两个姐妹见事情有了转机,心情便舒畅了些,也走入宫里来。 不远处,琥珀看着她们俩凑在一处有说有笑的模样,暗暗攥紧了手心,她们俩无论有什么事,都会撇开她,即便不撇开,也要耳提面命对她颐指气使地说教。 重华宫主殿。 玳瑁和琉璃都不在,薄宣把霍暮吟放在拔步床上,问:“要宣太医吗?” 霍暮吟挥挥手,“多谢宣儿带本宫回来,你且先回去吧,余下的本宫自行处理。” 薄宣由她,也没有多言,提身离开。 片刻后,他又回来,“忘记告诉母妃了,儿臣已经搬到重华宫来住,就在西边殿里,母妃有什么事情需要儿臣,尽管吩咐。”
第21章 往事 薄宣搬入重华殿,这是上一世没有发生的事情。 可霍暮吟眼下没有精力去想这件事情,缺少睡眠的她犹如一具行尸走肉,方才在薄宣怀里,她便困意上涌,忍不住要睡着了。 罢了,睡足了再说。 薄宣定下的主意从未更改过,要想和他对垒,须得养精蓄锐,有时候养精蓄锐还不够,还要多多地动脑——这是上一世的教训。 可如今她太过困倦,眼皮打架脑子卡壳,空空如也,想不出什么绝妙对策。 况且,一会儿还有太后恐怕要来看望她这个因负荆请罪而晕厥的冲喜贵妃,届时还要虚与委蛇,没有精神可不行。 想着,她便躺了下来,扯过叠在拔步床边的八宝金丝薄红毯盖在身上,虚虚阖上眼。 可爱极了。 就像是一团软软的猫儿,困了就收起骄矜和尖齿,不管周遭如何,只顾惬意地栖息。 薄宣将她的反应纳入眼底,眸色深沉下去,在门里站了好一会儿才走。 薄宣搬入重华宫的事情很快便在宫里掀起轩然大波,头一个知道的是东宫薄安。眼下他和幕僚同坐一处议事,今日探讨的话题是如何看待薄宣此人。 其实这个话题已经探讨了许久,自打薄宣回宫那一日起便日日都拿出来谈。 有人说他无兵无权不足为惧,不用拉拢也不用树敌;有人说越是如此就越要警惕,朝中不乏扮猪吃虎之人;还有人说不必看重薄宣,要看重将薄宣引进宫的太后,她才是薄宣背后的人,说不准太后会把他推上东宫之位…… 朝堂之上,后宫之中,猜度人心都是常事,可能让东宫幕僚围桌而论这么久的,薄宣还是头一个。 薄安起初听得心烦意乱,后来听宫婢来禀报说薄宣在后头对邕石海严刑拷打,一团乱麻的思绪终于有了个抽头—— 薄宣和太后绝非一党,否则用不着拷打邕石海。 如此一来,事情便简单明了多了,薄宣不足为据,亦或者借刀杀人让太后处置了薄宣。邕石海一事他可以睁只眼闭只眼,但看薄宣识不识趣了。 这边有关薄宣的事情才刚有了个定论,那边薛美人就派了个贴身宫婢来请薄安。 薄安一见那宫婢,眉头便微微皱起,倒也没说什么。 那宫婢见着了薄安,神色羞赧,扭扭妮妮道:“太子殿下,美人娘娘请您共用午膳。” 薄安闻言,失去平时常戴的温厚假面,神色漠然地坐回案后,道:“孤知道了。” 半晌,那宫婢还不走。 薄安扔了手里的书册,那书册“啪”的一声落在案上,随着窗子里鼓进来的夏风,哗啦啦翻着页。 那宫婢有些害怕,解释道:“美人娘娘说有要紧的事要告诉太子殿下。” 薄安极不耐烦,“什么是要紧的事?是她的狸奴又上了屋瓦下不来了,还是她又和哪位娘娘斗气让我给她出气了?她就不能像四弟的母妃一样,不说多为孤筹谋到处走动走动,至少也不要给孤添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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