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暮吟吓住,来不及顾手上被捏出来的红痕,站起身来就要去请太医。 薄宣见老陛下奋力挣扎的模样,陡然发出一声冷笑。 “父皇这次会用什么办法杀我?” 走到门口的霍暮吟听见这句话,身形一顿。不知为何,她从这句话里听出了无限哀伤。 在她印象里,薄宣是很少有情绪的,即便有,那也是不形于色的怒意,旁的什么欣喜哀伤他一概没有。即便是现在,他问世上唯一的亲人还会有什么办法杀他,他也是淡淡的,似乎不带任何一丝感情。 他把自己的情绪修饰得太好了,以致于,若非霍暮吟和他两世相处,都听不出来其中深流的情绪。 她转身望过去,分明辉煌的内殿,此刻却仿佛一片苍凉。 尚方宝剑就悬挂在距离龙床十来步远的浮雕五禽戏的乌木沉香剑架之上,大病初醒的父亲拖着病体,不顾身体极限也不在乎自己是否能够举起长剑,竭力要去够及它。 滔天大恨也不至于此。 何况父子。 可他的儿子只是静默地站在一侧,长身玉立,无动于衷,连身影都不曾挪动分毫。在父亲面前,他就像等待审判和制裁的无罪囚徒,身上套着名为“父亲”的长满荆棘的锁链。 他的铮铮脊骨没有在父亲的威胁里弯下一分一毫,他的嗓音清冷如旧,为他死得不公的母亲声张,“你有没有想过,我母后肯不肯原谅你?” 换来的是老陛下歇斯底里的“她该死”三个字和越来越强烈的杀他的欲望。 烛火晃晃。 薄宣冷笑。 笑容隐没,重归于寂。 霍暮吟远远看着他漠然的侧脸,心里突然揪痛了一下。 她叫来禄公公,叫来太医,叫来其他皇子,太后也出现了,最后各宫妃子也都进来了,龙榻之前可算是真正的热热闹闹。 霍暮吟下意识看向站在一侧的薄宣。 他就那样站着,剑眉长眸,漠然孤僻,冷冷地看着一切不属于他的热闹发生。 大概是霍暮吟的视线太过明显,他长眸阖动,往这边望了过来。霍暮吟也不知为何,自己竟像做了贼一样心虚,猛然收回目光,佯装看向人群的方向。 陛下时睡时醒,太后做主,叫拥挤的这些人不必挤在乾天殿了,让皇后拟出一封侍疾的名册来,照着轮便是。 照理说,霍暮吟作为冲喜贵妃,原本是该侍疾守夜的,可皇后不知为何,自告奋勇要守这头一夜。霍暮吟原本也不爱争做这些表面功夫,哪一夜侍疾都是一样的,便带着琉璃回重华宫。 她脑海里总是萦绕着薄宣那张脸。 冷漠的、疏离銥嬅的,甚至有些许落寞和受伤,他就那样站在空旷的世上,任由光把他的身影无限拉长。他站得笔挺极了,任由“刀剑”肆意虐杀也不曾弯腰求饶一瞬,在那个瞬间,他甚至享受起了被杀心刺骨的痛感,向“刀剑”剖陈着一场悄无声息却足够骇人听闻的对抗。 就像…… 霍暮吟想不出合适的比喻。 大概就像……狼群里被头狼咬得遍体鳞伤,却仍旧坚持跟随狼群的那一只孤独的小狼。 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回到重华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玳瑁说霍国公从宫外买了四方糕托人辗转送进来。又叮嘱说今日回不了门不要紧也别闹,在宫里别亏待自己。 四方糕用牛皮纸精心包了,还热着。 霍暮吟手心里托着四方糕,就着象牙白玉台阶坐下,繁复的贵妃正服迤逦在地,她突然想起她的父亲,若是她的父亲是薄宣的父亲,薄宣会不会就不想报复,也就不会那样冷漠,不会那样残忍噬杀…… 说实话,若要她杀了薄宣,即便她现在手里拿着刀,似乎也是下不去手的。缘由为何,她不想深究,只知道自己做不到。 玳瑁拿了个针线筐,蹲在她脚边绣着花样,见霍暮吟自打从乾天殿回来之后便沉默寡言,就悄悄给琉璃递了个眼色。 琉璃摇摇头,表示不清楚。 玳瑁问:“姑娘鲜少这样沉闷,是今日没回门不高兴吗?” 霍暮吟捻起一块四方糕,送到嘴边抿了一口,道:“也不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玳瑁道:“奴婢虽愚钝,姑娘倒不如和我们说说,说不准姑娘说着说着就自个儿明白过来了。” 霍暮吟从善如流,试着将心事说出口,道:“今日听到了一个故事。长白山上有个家猎户,日子很是美满。可猎户的女儿不知为何被一只野狼盯上了。有一日姑娘出门,回来的时候看见猎户其他家人都被咬伤在地。有一日姑娘又遇到了这头野狼,见到这头小野狼奄奄一息,你说这姑娘该不该救它?” 玳瑁到底跟了她许久,知道这里头的“姑娘”定然是她们家姑娘的化身,笑着道:“奴婢觉着这姑娘多半心善,若是强扭自己的性子见死不救,恐怕日后姑娘也不能高兴,不若将这小狼救下,给它戴上嘴套,慢慢驯化,教他通晓人情伦理,许还能看家护院呢。” 这是跟着霍誉世子学到的。 世子总喜欢从外头找些猛兽鬣狗一类,关在笼子里驯化些时日,那些猛兽鬣狗不便都乖顺得和什么一样。 霍暮吟被她点醒,捻了块四方糕送到她唇边,道:“你们三个,就数你最为机灵。” 说这话的时候,蹲在一旁拣白玉豆准备串珠子的琥珀手上一顿,唇角垂落下去。 * 霍暮吟对薄宣的想法,从一开始的避之不及,到杀他以绝后患,到现在的驯化他,她觉得驯化这个法子是最行得通的,也最让她觉得轻松。 她回内殿换了身轻便的深绿抹胸长裙,外披件青草绿的纱衣,叫玳瑁找来一个备用晾干的酒瓮子,主仆二人出了重华宫。 临出门前,她叮嘱琉璃道:“做桌好菜,口味清淡些,素炒芦笋、清蒸鲈鱼、白玉苦瓜酿,这三样的分量多些,等我和玳瑁回来。” 琉璃哭笑不得。 宫里的食材大多天将亮才会分发到各宫小厨房,这大半夜的,上哪儿找新鲜的食材去。于是只能差遣人到各宫去借看看有没有今日用剩的。 玳瑁抱着酒瓮子,走在她前面的姑娘提着宫灯,挽起袖子,熟门熟路地穿行在宫巷之间。 玳瑁急步跟上,问道:“姑娘,咱们去哪儿呀?” 霍暮吟道:“去西边的法华庵,那里有个小树林,里头很许多流萤。” 玳瑁又问:“咱们要流萤干什么?” 霍暮吟想了想,道:“驯狼。” 早两年前,陛下新病,宫里的贵人们为了给陛下祈福,特地起盖了这一处法华庵。当时工期颇赶,是以庵庙面积不算太大,小巧玲珑,却也五脏俱全。眼下陛下醒了,没人在里头,负责打扫的、焚香的、掌灯的庵尼们纷纷坐在庵庙门前的台阶丽嘉上,吹着夜风打盹。 小小的庵庙,被茂密的树丛围拱起来,边上有棵高大的银杏,夏日虫鸣,夜风轻拂,好不惬意。 霍暮吟带着玳瑁踩进草丛间,袖子挽得老高,两个手掌拱成斗状,将栖息在枝叶末端的流萤捂在手心。 “玳瑁玳瑁!”她高兴极了,急切地喊着玳瑁把酒瓮拿过来。 玳瑁慌忙打开,主仆二人小心翼翼地将流萤放了进去。 霍暮吟见瓮口太大,流萤趁人不备就会飞出来,便撩起身上的轻纱扯下一截,蒙在瓮口。如此以来,下次要把流萤放入瓮中,只要揭开小小的一个口子即可,避免已经在酒瓮里的流萤飞出来。 主仆二人上蹿下跳,抓得不亦乐乎,欢声笑语随着夜风传到庵庙门前,在台阶上打盹的庵尼们醒了。 在这里干活的庵尼多是新入宫的小宫女,年纪不大,玩心未褪,听闻这边有笑声,便强打了精神,提着宫灯往这里照来。 “是谁在那里?” 玳瑁吓了一跳,霍暮吟却道:“我是重华宫的,在这里扑几只流萤,你们也来玩吗?” 那些小宫女大概四五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摇摇头,其中有一人道,“奴婢不敢,姐姐扑完也还请快些回去吧。” 霍暮吟见她们拘谨,笑道:“怕什么?” 玳瑁见状帮腔,道:“想玩的话便来,我们家主子恕你们无罪。” 重华宫的娘娘是宫里人尽皆知的,嫁入宫来冲喜的霍贵妃,长得绝艳无双,这入宫还未及三日满,陛下便已在黄昏时分醒过一回,若是醒了,更是享不尽的无上恩宠。她说恕罪,那也是没人敢拂她的面子。 这些机灵的小宫女左右一想,看着树丛之间的点点流萤,终是忍不住玩心,客气地道了句“那边多谢姐姐”,便挽起袖子加入进来。 星星点点的萤火照亮一个个笑颜,她们的笑声即便有意压制,也是出乎意料的轻灵好听。霍暮吟沉浸在扑萤的快乐里,未曾看见银杏树上横卧的身影。 薄宣双臂枕头,曲起一条长腿。天上星子点点,地面流萤飞舞,他横卧在他母亲移栽的银杏树上,阖眼栖息。 乾天殿里的场景放慢动作,一点一点从他脑海里划过。那个人狰狞的表情、愤怒的姿态、充满恨意的目光和嘶吼,一点一点,他都不曾遗漏。 法华庵向来是个安静的地方,可今夜似乎有了不速之客。 薄宣长眉一凛,指尖把玩的银杏叶刚要脱手而出,忽而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急切地唤着“玳瑁玳瑁”。 是她? 薄宣睁开眼,看向树底下那个灵动的身影。 轻罗小扇扑流萤。 流萤在她的手心里闪闪发光,微弱的光芒映亮了那张白皙无暇的脸。仅仅为着一只流萤,她的脸上便写满惊喜,晶亮的眸子里折射出耀眼水润的光华。 夏风穿林过叶,扬起她额角的发丝,她唇畔的笑容清澈单纯,美好极了,无端醉人。薄宣心间一窒,骤然停住了呼吸,生怕喘息之间的响动会破坏这一份恬静和美好。 法华庵里那些素来胆小的宫女们也被她带动,欢声笑语散落丛林,化在清凉的夏风里。远处烛火跃动,浩渺的皇宫灯火如海,都比不及这里的微弱的萤火让人心旷神怡。 霍暮吟扑得有些忘我,身上被蚊子咬了好些包也浑然不顾。 玳瑁提醒道:“姑娘,差不多了,咱们太晚回去怕琉璃干等。” 霍暮吟心道也是,万一薄宣回去先睡下,她这坛子流萤倒是“无狼可驯”了。于是没忍住又扑了一只,便拍拍手打道回宫。 钻出丛林以后,她问那几个宫女:“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那些宫女意犹未尽,笑着道:“姐姐,我们是春雨、春月、春江、春露。姐姐怎么称呼?” 霍暮吟抬手捏捏春月的脸,“本宫重华宫霍暮吟,她是玳瑁。” 吓得四春猛然惊醒,哗啦啦跪了一地:“贵妃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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