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比之方才高高悬着心、顾忌着会不会被薄宣追上的时候, 眼下的她竟然轻松不少。像高悬的石头落地,澎湃的潮汐归海, 她兜兜转转, 终于还是到了东宫。 霍暮吟拨开身上的薄宣, 起身拢上衣裳, 刚要迈步, 手腕上便钳来一只筋骨分明的手, “去哪里?” 霍暮吟垂眸扫了一眼, 眸光落到他脸上,对上他滚沸的视线—— 那双黑如曜石的眸子里,刻就了不死不休的执着。 霍暮吟一愣, 心尖猛然打了个突, 怦怦跳动起来。 整个心腔仿佛胀得无限大。 可她面上不显, 挪头别开视线,轻轻扬了扬下巴,看向他的后腰,“喏,你伤口又流血了。” 说着,她莲步轻移,取来药箱。 薄宣趴在榻上的软褥里,下巴枕在交叠的小臂上,侧过脸来看她有条不紊地忙活。 寂静的天光殿里,只有霍暮吟轻拿轻放的声音。 薄宣道,“你看起来很平静。” 霍暮吟没有答他。 垂着眸将伤口再度处理好,道,“当真不叫太医来瞧瞧吗?” 对他的问题避而不谈。 薄宣敏锐极了,立刻察觉到她的回避。 他将她的反应纳入眼底,嘴上回答他的话,道:“不必。” 两人又陷入沉默。 外头风声呜咽,吹得灯笼摇晃,也疯狂拍打着窗。 很久很久,薄宣的声音大概比外面的厚霜细雪还寒些,语速却缓慢得如话家常,道,“你料到会被我拘到东宫,是吗?” 霍暮吟手指不自觉地轻轻蜷起。 她心里轻轻答了声:嗯。 她冒不得险,自然要做两手准备。 薄宣打量着她的神色,支撑着坐起身来,后腰上刚包扎好的伤口再次湮出血色。 骨节分明的手拉住她的柔荑,将她扯到平直的腿上安坐。 他垂头把玩着她的手,启唇,“姐姐。” 疏朗的声音轻而低,伴随着些许哑意,没有下文。 他抬起殊绝的脸,唇畔赫然是一抹自嘲的冷笑,本就白皙的脸上多添了南阳门前的森寒,冷冽的吞噬感叫人无处遁形。 霍暮吟感觉到他冰凉修长的手指摩挲而上,在她脖颈处流连。 突然,她的下颌被猛地抬起。 一只大掌狠狠压塌她的后腰。 他的声音像是来自深不见底的地狱,仿佛弑神杀佛的恶魔,就靠在她耳际,犬齿轻磨—— “我的好母妃,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霍暮吟遍体生寒。 她被迫抬着下颌,看向高高的殿顶,漆红的横梁,柔美的纱。 “你猜猜。” 她艰难地说。 “除了霍誉意外,你手里该是还有张底牌,”他吻上霍暮吟的耳垂,湿润的舌尖舔舐而过,“我猜,是你从霍府带入法华庵的那个‘宫女’吧?身量高挑,体格颇为健硕,姐姐说是吗?” 霍暮吟陡然揪紧了腿面的柔纱。 不知是他天生在撩拨一事上造诣非凡,还是紧张的氛围放大她的五感,霍暮吟竟觉得耳垂湿润发痒,蜿蜒蔓延。 薄宣大腿腿面湮湿了一块。 身体带来的羞赧和被拆穿的紧张齐驱并进,将霍暮吟脑海里的镇定被轰然炸了个粉碎。 大抵时间从未像此刻这样难捱,她不明白说什么薄宣才肯善罢甘休。 关于无憾,关于后手,关于她的自由和家人? 她要从何说起? 她不知从何说起。 夜间受了寒风,原本发疼的脑袋此刻更像刀凿斧劈一般。 火光跃动,落在薄宣立体的脸上,光影错落。 “薄宣,我头疼。” 她语调平稳,声音也带着浓重的鼻音。 声音倒是轻轻的,像是猫儿钻在人手心里嗷呜嗷呜,薄宣手心被挠得发痒。 从来高傲骄矜的人换了种方式服软,薄宣垂下眸,脸上的冰霜渐渐融化。 他突然觉得有些没意思,松开下颌的钳制。 长臂将她拉到榻上,自己扯了锦被躺下,长臂自后往前揽在她腰间。 霍暮吟按住他的手。 “我、我头疼……” 薄宣轻笑出声,“想什么?” 大掌轻轻拍了拍她平坦的小腹,“睡。” 霍暮吟抿抿唇,一时间想在她伤口上使劲戳上两指。 烛火没灭,窗外的风倒像是消停了些。 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原本鬓边突突直跳,疼得睡不着。可他怀里的温度像是一剂舒缓疼痛的良方,窝起来安全极了,让人慢慢沉入梦乡。 她做了个梦。 梦里的阳光暖洋洋的,她蜷缩在一只毛色雪白的大狗的肚皮上,洁白的犬毛毛茸茸的,光滑而温暖。许是怕她睡不好,大狗的尾巴还绕过来,轻轻扫着她的小肚子,懂事而温软。她慵懒地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睡得越发香甜。 毛色雪白的“大狗”靠在她身后,嗅着她发间淡淡的橙花香,不自觉地将手臂收得更紧。 在这两军交战的流血沙场,所向披靡的将军仓皇丢了红缨枪,是未有败绩的胜利者举手投了降,有人爱意明朗,唯独酣睡之人不允许自己承认,其实潜藏深处的心湖早已起了风,湖光山色,微波荡漾。 薄宣不知何时走的,霍暮吟第二日醒来时,他已不在榻上,被窝都已微凉。 她坐起身来。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觉竟睡得绵长而舒适。 霍暮吟一愣,不愿深究为何自己能在虎穴酣眠,挪动双腿,光脚下了榻。 她踩着柔软的灰鼠绒毯来到门边。 她顿了顿。 若是上一世的“藏天光”,这道门多半上了锁。 不,若是上一世,昨夜薄宣便已发了疯,她今日没能下榻。 手指轻轻一动,她还是抬起手臂,搭上门栓。 往里一拉,“咵哒”一声,门开了。 北风干燥,吹得紧,未等及人反应,就呼啸着兜头盖来。 舒爽的寒凉,让人陡然间清爽起来。 廊前的台阶上结了一层耀眼的霜。 两名青绿小袄的侍女远远从廊下走来,捧着一应洗漱用物,恭谨万分地来到门前,“姑娘醒了,太子殿下差我们来伺候您。” “奴婢福喜。” “奴婢福欢。” 两名侍婢眼观鼻鼻观心,半屈着身,不等到霍暮吟的允准,不肯起来。 霍暮吟问:“你们太子呢?” 福喜和福欢齐齐答道:“奴婢不知。” …… 薄宣挑的这两人,嘴巴倒是紧。 好在霍暮吟是从不为难下人的性子,侧开身,便让两人进了屋。 福喜梳头很有一手,手法伶俐,挑的饰品也够格,就是太沉默了些。 霍暮吟从镜子里看她们二人,道:“你们可哪位太医最擅正筋骨?我昨夜睡觉落了枕,疼得很,须得请太医来瞧瞧。” 福喜和福欢对视一眼,道:“奴婢会禀报太子殿下的。” 霍暮吟倒也不急,笑着道:“昨夜乾天殿走水,你们太子殿下恐有得忙了。难不成你们太子殿下一日不回来,我这脖子便疼一日吗?” “这……”福喜手上动作稍缓,看向福欢。 霍暮吟道:“我知叫你们来的人必定叮嘱了你们什么,委实放心不下的话,你们便在旁边站着听便是,还怕我同太医有什么首尾不成吗?” “请姑娘慎言!” 福喜和福欢见她“首尾”之说挂在嘴边,吓得放下手里的东西,屈身作礼,“奴婢去请便是。” 昨夜。 南阳门前,细雪飘飞。 薄宣带着霍暮吟走后,桓二便想冲上去夺回所爱,然则他右手受伤,左手手筋尽断,从小养尊处优、油皮都不曾破过一块的人哪能承受得了这种筋脉断裂的疼痛,他在咬着牙在地面匍匐向前,手臂在地面上拖出一道浓厚的血痕。 玳瑁见状,紧紧拧起眉头,上前拉住他道:“桓大人,事已至此,追不上了,咱们先医好伤再作打算才是。” 桓二筋疲力竭。 他眼里蓄了满泪,向着霍暮吟和薄宣远去的方向发出了凄厉的嘶吼。 约莫是吼声太过哀绝,让人心颤,一时间玳瑁觉他有些可怜,想是爱惨了她们家娘娘,他知道她们家娘娘心里没有他,却仍执着于此。 她叹了口气,叫来琉璃。 两人一左一右地将桓二架起来。 他的住所定然是去不得了,少不得还会被人问长问短,阖宫上下,也只有法华庵还能暂避。 路上,琉璃见他疼得冷汗直冒,心下不满,觉得他罪有应得。 她忍不住小声嘀咕道,“我们都知道桓大人的心思,可大人今夜委实不该同我们一道。还到戍卫所耽搁了那样久,旁的倒还好说,您这不仅耽搁了我们家娘娘,还耽搁了您这一双胳膊。” 话说得在理,却扎心。 玳瑁瞧着桓二的脸色很不大好,道,“琉璃,别说了。” 寒风荡涤长巷,三人一路无话,唯余疲累的喘息。 两人将桓二搀回法华庵,玳瑁将他安顿好,叫人去请了太医。 桓家算是大盛清流,声名赫赫,享誉大江南北,加之桓二平日里为人不曾有哪里招人烦,目今还是御前的红人,是以太医院里最擅筋骨的太医才从薄璟处回到太医院,一听是他,便又挎着药箱来了。 桓二伤得太重,断了筋脉的左手手臂基本上是废了。 太医捋着白须,沉吟半晌,道:“左手倒是还好些,刀口与肌理方向一致,不曾横阻切断筋脉,右手却是不同,若是对方再用力些,桓大人便要当场断臂了。眼下这条胳膊虽没断,恐日后也是难以使上力的。” 约莫伤口上的药开始发挥作用,疼痛加剧,火辣辣的,疼得人满头大汗。 他的心便犹如这伤口,反复炙烤煎熬。 耳听太医说他的右臂要废,他便急起来,忍着疼道,“敢问大人,可有什么法子救救我这条胳膊不成?” 太医摇摇头,“回天乏术。” 桓二听言,眸里的光尽灭了。 太医见他这披头散发,形容狼狈,心下不忍。 虽未问及伤从何来,却也知下手的人手段颇为凌厉狠辣。想了许久,他方才眯着眸道,“倒还有个法子,却要大人忍得裂骨之痛,或可力挽狂澜。” 桓二一听还有办法,哪里怕什么裂骨之痛,“但请大人详细说来。” 太医道:“前朝民间杂书有记,屠户以刀切肉,误剁手指,有乡野游医以缝衣针缝合伤口,以银针蘸取钩吻,刺入两侧断筋断骨,以毒相激,两个时辰一次,二十九日,筋骨相续,倒是奇效。只是……” 桓二倾身问:“只是什么?” 太医语重心长,眸里有担忧的神色,“一来,此举仅为杂书所记载,未曾收录在名家医书之中,是否当真有效,是否人人能用,都还不得而知。二来,钩吻乃剧毒之物,多一分则性命全无,少一分则疗效不佳,以银针蘸取,刺入体肤,实乃刀尖作舞,兵行险招,大人性命贵重,是否用此,还请大人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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