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薄璟没有回应,她直起纤纤身骨,膝盖轻挪,往后移了一步。 “既如此,”她朝着他的方向深深一拜,“此一拜,拜谢陛下昔日对臣女的关爱和照拂。” 薄璟眸光落到她身上。 她起身。 又拜。 “此一拜,拜谢陛下今夜的米酒和花生。” 薄璟眯起眸子。 霍暮吟起身。 再拜。 “此一拜……” 她顿了顿,“此一拜,臣女以其妻之名,替他拜谢陛下,生身之恩。” 薄璟一顿,情绪翻涌。 良久,他收回视线,垂眸冷笑,“倾城呐,你这丫头。你越是如此,朕越是不会放过他。” “臣女明白。”霍暮吟起身,俯视着这个孤家寡人,“臣女告退。” 转出屏风,初春的凉意迎面袭来。 内侍横身,羽林军压戟。 才三重门,便有三十余人拦她去路。 屏风里侧,清酒泠泠入盏,传来薄璟不疾不徐的声音。 “朕想听听,我们倾城,明白了什么?” 霍暮吟轻轻抬起下巴,头也不回。 “臣女明白了一首赋。” “什么赋?” “《凤求凰》。‘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臣女的姑母霍苒苒,不过是陛下放给世人的幌子,遮掩陛下心事的遮羞布。遮羞布下,藏着薄宣的生母,已故的夜郎皇后,是吧,陛下?” “时光荏苒,陛下如今已经知道,自己德行不足以与已故夜郎皇后相配,当年是陛下亲手作孽,没有底线地一次次试探,致使夫妇二人难以百年。” 霍暮吟彻夜未眠,眼里血丝密布。 迎着清晨的凉风,她站得格外笔直,走出不去,却也没有退后半步。 眼眶红了,喉头艰涩。 她说,“陛下要杀薄宣,是因为他做了陛下做不到的。陛下不肯承认自己对夜郎皇后的爱意,对心上之人百般质疑,步步走到孤家寡人的境地。他没有步你的后尘,他……” 眼泪顺颊而下。 她艰难地稳住语调,将下巴扬得更高些。 “他在滇南历经生死,看尽炎凉,却仍有一颗爱人之心。他对我百般回护,百折不挠,你给夜郎皇后递刀子,他却一路担尽风雨,为我擎伞。” “他做了你做不到的,是以,陛下妒了,深恨自己,转恨于他,一如当年转恨夜郎皇后一样。与此同时,陛下先扯了臣女的姑母做遮羞布,后又怪罪于夜郎皇后莫须有的不忠,却不敢承认是自己一步错步步错,一条道走到黑,就像不敢把香案上的牌位转过来公之于众一样,反而试图一笔一划弄花夜郎皇后的生前身后名。薄宣的存在像是一面诚实的镜子,明晃晃地映照出陛下过往的千疮百孔,他只要存在,陛下便会日复一日煎熬。陛下以为,杀了薄宣便都结束了。世人都说陛下深情,说霍苒苒累世的福分却不知好歹,可事实上,您不爱她,也不爱夜郎皇后,您只爱您自己,甚至为此,不惜杀了自己颠沛流离九死一生的儿子。这些,便是臣女迄今为止,所懂得的。” 她的心思剔透,看穿人心,无人能及。在她眼中,薄璟全然阐释了人性的狭隘,他一生所求,不过是确保自己的判断和选择都绝对正确而已,于是,失了霍苒苒以后怪罪于夜郎皇后,却在日复一日的交锋中爱上了这位美丽的国母,过去的失败和难以言明的爱他痛苦难当,自我纠扯。在那些辗转反侧的日夜里,他决定嫁祸于发妻,于某种契机下启动了试探、推翻、再试探的循环。直到夜郎皇后不堪其扰,赌气说了那样的话。 关于这些,薄璟没有反驳,他的情绪平静,眼波克制地涌动,像是即将掀起滔天巨浪。 他拄着膝盖起身来,走到香案前,将夜郎皇后的牌位转了过来。 修长而干枯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上面的划痕,他说,“你打小聪慧,却不知道慧极必伤的道理。到底你也是要死的,朕便明白些告诉你,女儿家,情情爱爱总是首要的,但你漏了一点。” 他转回身来,隔着屏风看向门边纤细瘦弱的身影。 “朕要活着。而只有他死了,朕才能活着。” 走到今日,他与薄宣之间不再是简单的亲情纠葛。他杀了薄宣的哥哥,逼死他的生母,害他流亡千里不胜其苦,此间仇怨,以薄宣的修罗性情,他们父子二人,自是不能共生。 霍暮吟揭去眼泪,苦笑。 “原来如此,那是陛下老了。” 说着,外头应景似的,传来一阵急快的脚步声。 内侍埋着头,将手中的奏折高高举起,一路呈入庵中。路过霍暮吟时,他脚步略停顿了一下,鞠了一礼,便继续往里而去。 霍暮吟压下眼尾,瞥见他颤抖的手。 她闭上眼,长长、长长地舒了口气。 胜算,已有三分。 天色终究没有转明,就着黎明青灰色的天幕,下起淅淅沥沥的春雨。 风雨如晦。 晨钟又响。 数百朝臣,共披春雨,齐聚端阳门前。 位列三公也好,六品清流也罢,都将见证一场厮杀。 内侍噗通跪下,身子抖如筛糠,“诸位大人呈言,夜起惊闻陛下有训,听陛下谕,入宫听训,眼下正在端阳门前列队请见。” 薄璟的眉心挤出难看的褶子,一手将奏疏揉皱。 “不是朕的亲随前往,没有朕的御笔君印,他们怎敢擅自入宫?” 薄宣已经回宫。 算着时间,他很快便会按捺不住,到法华庵来寻霍暮吟。 要到法华庵,必经端阳门。那里城墙高耸,呈天井之状,是四面埋伏最好的所在。他已经暗中布好弓箭手…… “倾城,是你!” 他想到了什么,穿透屏风的眸光里满是杀意。 霍暮吟被点了名,却莫名松了口气。 真到这一刻,倒没想象中的紧张。 她冷静回身,屈膝盈盈一拜。 “回陛下,是我。” “你今夜前来,不是迫不得已为质,是为了拖延时间?” “是。” 薄璟眸色不善。 他一向知道霍暮吟聪明,现如今才觉得不可小瞧。不动声色地设计于他,已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将朕特地备下的酒,端给她。” 霍暮吟看着满盏的清酒,上面还漂浮着没来得及融化的粉末。 屏风后传来声音。 “朕不想用强,喝了它。” 唔。 果然君无戏言。 那句“在薄宣面前幸了她”,不是顽笑啊。 “倘若臣女不喝呢?” “朕多的是法子。” “陛下也就这点格局了,借用女子之身报复。” 薄璟道,“不拘小节。你能乱他的心,你受辱,能最大限度乱他的心。他一乱,朕便有了十分的胜算。来人,喂倾城姑娘吃酒!” 霍暮吟用力闭上眼,抬手,“我自己来。” 抬盏,仰头饮下。 “怎么做到的?”薄璟声音沉凝,“没有朕的印信,让满朝文武这么短时间内都进了宫?”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结局(上) 端阳门前, 一帘风雨,伞盖如云。 或红或紫的官袍被雨打湿,朝臣不忍交头接耳。 站在最前面的是须发皆白的三位老人。入仕多年, 他们身上自有股遍览世事的沉稳, 此时俱都拧紧了眉, 望向紧闭的宫门。 锦衣玉带的高官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见里头迟迟没有动静,议论声越发大了。格格不入的是,一旁的花青色伞下,站着一位颇有些年纪, 却保养得宜的嬷嬷。嬷嬷面有愁容,死死绞着手里的帕子,不断望向宫门之内。 时常在宫中走动的大人都知道,这是皇后的陪嫁, 后宫的掌事嬷嬷。 灰暗的天色里,除了凄凄苦寒的风雨, 没有任何响动。 排头的一个大人见状, 抬手接过亲随手中的伞, 走到嬷嬷跟前, “敢问姑姑, 皇后娘娘懿令, 言说陛下有急谕, 事关江山社稷,要我们即刻启程,于早朝之前入宫, 眼见即刻便早朝了, 却不知这端阳门如何未开呢?” 嬷嬷到底在宫里掌事, 见惯许多场面,最擅随机应变。可她心里装了事,闻言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提起唇角道,“大人稍安勿躁。主子的心思,奴婢不敢猜测。” 大人看她唇角笑意有些勉强,便知其中有些蹊跷。 他捋着长须道,“便是要姑姑告诉我们,姑姑出宫之前,宫里究竟发生何事了?陛下和皇后娘娘是否安好?” 嬷嬷听他问及皇后娘娘,手里的帕子忽而“刺啦”一声,被她生生绞裂了—— 约莫一个时辰之前,皇后娘娘睡不着,起夜点灯抄经,照佛门规矩传水净手。嬷嬷亲自去取了宣纸,没瞧见那端水的宫女是生面孔,一回过头来,那宫女伺机将皇后扣在案后,威胁着,要她以皇后之名召群臣入宫谒见。 皇后身子孱弱,久不涉事,少有人会行刺于她,是以中宫周围守卫松散。眼下她陷在刺客手里,稍有差池便命丧黄泉,一时竟也不知要不要唤人来护驾。她吓得激烈呛咳起来,一身病骨越发摇摇欲坠了。 嬷嬷不敢激怒那宫女,没有声张。 她仔细端详着,见那挟持的宫女生得英姿勃发,手臂肌肉隐现,不似寻常柔弱女子,该也不是宫里的人,一时也吓得肝胆俱裂。 她从闺中便跟着皇后,情谊不比他人,忙磕头求她饶过皇后,她什么都愿意做。 皇后咳得眼里出了泪花,就着喉间的刀缓缓坐下,断断续续地道,“你身上沾了橙花香,是她的人吧?” 嬷嬷听言,心头立时一紧。 橙花香尾调微酸,掺了空气便有些清苦,满宫的贵人唯有一人用它。可……可那位也已葬身火海了啊! 她心头余震未休,便又听皇后道,“凭本宫的懿令,要召前朝的大臣们入宫,他们不会信的。” 却听女子声色清冷,道,“这便不劳皇后操心了。” 嬷嬷老泪纵横,“姑娘,挟持皇后,可是死罪啊!娘娘慈悲,你若现在收手,或还有一线生机,否则外头的羽林军进来,怕对姑娘不利啊!” 她以为软硬兼施便能让长岚收手。 可执刀之人自有风骨,她清冷应声道,“自入京中,谁惧生死?待事情办妥,我自不会伤皇后。” 她自是不怕外头的羽林军的。 外头哪里还有羽林军? 大小姐料想的分毫不差,阖宫的羽林军都往重要的地方去了,怎还会留在此戍守一个不涉风浪的皇后? 否则,偌大中宫,她又如何能潜伏进来。 皇后也知此令不传,今日便难逃劫数,温和地让嬷嬷备上黑犀牛角轴的旨,提笔便要落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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