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暮吟没有答。 他顿了顿,苍老的声音仿佛从旷古传来,道,“是为了来见朕?” 回应他的,仍是霍暮吟的沉默。 年迈的帝王也不发怒,似乎有着无限的耐心,他的声音越宁静,霍暮吟的心越是悬起。 直至最后,他语气寻常地问,“乾天殿的火,是你放的吧?” 广袖下,柔嫩的手抓皱了衣裙。 她浅浅吸了口气,声如蚊蚋,壮着胆子承认道:“陛下明鉴。” 帝王垂下头,轻笑出声。 “倾城呐,朕就喜欢你这个性子,天不怕地不怕。” 他起身来,着令在三宝殿中摆设席地的矮几,枯瘦的手随意从香案上探取了一坛米酒,让霍暮吟入内来共饮几杯。 霍暮吟扶着门框,道:“陛下饮酒受不得风,或者还是关上殿门好些?” 薄璟道,“独有你才敢这样论说朕的身子。” 他将酒放在矮案上,吃力地坐下,道,“不必关门,你不想敞着叫他们看见,朕令他们取架屏风来便是了。” 寻常的语气,同许多年前一样,听着很是宠溺。 若非知道今夜她是作为人质来此的,若非知道他要用诡谲手段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若非知道他要用她来捏亲生儿子的命脉,她或许还会以为,今夜将要进行的只是同长辈之间的一场叙谈,他是仁慈的国君,是宠她的皇帝伯伯。 可惜不是。 她提起唇边的笑意,沿着席次坐在他左下首。 提起酒壶,潺潺往薄璟面前的夜光杯中添着酒水,她换了自称,像是回到了最初的时候—— “臣女记得米酒是祭奠亡人的,陛下在此夜祭何人?” 薄璟抬手饮了满杯,视线落在虚空的某一处,像是走上了漫长的回忆征途。 他平静地说,“你这丫头,真是大胆。” 他转言道,“也是,若非大胆,今夜也不能提出活人换活人。” 霍暮吟无法反驳,也不想反驳。 酒香醇厚,薄璟又饮了一盏。 “你今夜实不该来。你心悦他?” 霍暮吟闻言,眸色隐动。 她不知道。 心悦吗? 还是仅仅觉得亏欠? 她举起酒杯,“此杯,满敬陛下。” 薄璟无奈地笑了笑,道,“或许你也不知道,你心悦他。毕竟从小到大,朕可没见你为了谁这样拼过命。从来都是作壁上观的小滑头,如今倒是以身犯险了,小命都不要了?” 霍暮吟为他斟酒,“陛下会要臣女的小命吗?” “要你小命容易,”薄璟道。 他又露出了那副神色,“可那还不足以让他生不如死。” 他用最平静的语调,说着最让人心神俱颤的话—— “他以为朕是他的父亲,是以为情所牵制,心慈手软很多回。倘若他以为的父亲,在他面前幸了他最爱的女人,倾城,若你是他,你会如何?” 霍暮吟抬起眸子。 她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满脸写着难以置信。 可薄璟浅浅的笑意就在她面前,方才的话萦绕在她的耳际。 他说什么来着? 要在薄宣面前幸了她? 她难以想象那种情形下的薄宣。 她动了动唇,又不忍问。 一颗心跳得像是垂死挣扎的鱼,她最后还是抬起眸子,问了—— “陛下何以,那样恨他?”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石出(小修) 白烛垂泪, 将空气烤出热意。 薄璟的探究的视线落在霍暮吟脸上。她神色倒是镇定,脸上有素日里养成的、抹不去的骄矜,瞧着十分自若。若是遇上寻常些的人, 或许还能被她瞒过, 不巧的是, 他是一国之君,自登基以来经过许多杀意暗涌的大场面,也历过许多命悬一线的生死。 他看见她细细的手指捏着小小的酒盏,用力得指尖发白。 像许多年前一样。 跳完了那场倾城之舞,腿还有些打颤。 这可是个骄傲的孩子。 薄璟眸色轮转, 缓缓抿了口酒,“朕以为你会不高兴,觉得冒犯。” 他说的是方才的那句话—— 在薄宣面前幸了她的那句。 霍暮吟摇摇头。 她抬起明亮的眸子,好像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臣女更关心的是,陛下因何如此深恨薄宣?陛下子嗣凋零, 大盛江山要交托于谁人之手?他是你唯一的儿子, 为何……” 她话没说完, 薄璟便将酒杯磕到桌面上, 发出突兀的响亮声音, 打断她的话。 才喝了一半的酒溅溢出来, 他深深盯着霍暮吟, 想判定她别有用心。 可惜霍暮吟双眸清明。 他好似因此发了怒,眸光深炯,里头燃起数十年不熄的烈焰。 “他不是朕的儿子!”他维持着一个君王的体面, 咬着后槽牙, 尽量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他重复道, “那个孽种,不是朕的儿子。朕!” 他用力地按在桌上,指骨快要嵌入桌面,出口的语调却截然不同,轻,而缓。 “朕!即使天下易主,对不起列祖列宗,即便史笔把朕写成昏庸的君王,也不会让他活在这个世上!” 他狠狠咬着牙,下眼睑轻轻抽搐。 霍暮吟看着他脸上颤抖的松弛皮肉,领会他必杀薄宣的决心,捏盏的手指松了又紧。 她有些错愕的,一时不明白这生死恨意从何而已。 错愕到,一时之间想不到要说些什么话。 “他……”她偏过脸,蹙起好看的眉头,“他怎么会不是您的儿子?他不是夜郎皇……” “别跟朕提她!” 薄璟连头脸都染上怒意。 年深日久的暗室从来都是无人之境,如今被一双不谙世事的手推开了窗。 窥探秘密的人都该死,霍苒苒的外甥女,也不会例外。 他起了杀意,双目赤红,淡而长直的睫毛隐隐颤动。他垂着头,前额的银丝落下几缕,像是岁月里几经搏杀、艰难求生的拾荒者。 大抵是上位者当久了,惯于生杀予夺,君王金口玉言,没人敢说不字。是以他的杀意无所顾忌地昭彰,在某一瞬间锐不可当。 霍暮吟察觉到了,身骨僵硬,背后渗出细汗。 “倾城啊……”他唤。 霍暮吟头皮发麻,细汗渗遍额角。 “臣女在。” “你尝过,求而不得的滋味吗?” 苍老的嗓音浸了清酒,多了三分哑意,锐利的实现看向前面的屏风,蜡烛晃动的火焰在上面晃出层层叠叠的影。 霍暮吟一愣,垂眸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乃是天下之主,又一路照拂臣女,是故,臣女少有求而不得的时候。” 薄璟皮笑肉不笑,垂在额角的花白发丝跟着颤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倾城,你不明白。” “臣女愚钝。” “不,你不愚钝,你聪明的很。”薄璟仰头喝了米酒,许是酒气氤氲,恨意和杀意消弥了不少他的眼角渗出水光。 他指着霍暮吟,“你是朕见过的,最聪明的姑娘。” 听着这嘉许,霍暮吟非但没有多高兴,反而揣着一颗心不断往下沉。 “陛下谬赞。” “朕有没有谬赞,你心里清楚。”他倾身过来,抬起眼皮,露出一双血丝密布的眸子,“你今日穿这身留仙裙,像极了当年的她。脱了鞋袜再上阶,却不是她的规矩。你在试探朕。” 霍暮吟的心像是被谁捏住,一下喘不过气来,脸上的笑容僵了片刻,她道,“什么都逃不过陛下的法眼。” 霍苒苒喜着留仙裙,洒脱不羁,一生所求不过纵情山水无拘无束。这脱了鞋袜再上阶的规矩,却是宫里传出来的。 具体些说,这规矩是夜郎皇后所设。 那一年冬夜,她亲生的两个小儿被薄璟找的乳母药晕了,埋于雪下,找到时,薄宣的孪生兄长已经冻得僵硬,没了气息。 原本薄宣也是要死于那场冬雪的,因缘际会,被一个善心的宫女救下,后又行李代桃僵之计,用一个宫女病死的私生子换出了他。 那一夜的中宫灯火通明。 冻死的小儿脸颊红晕犹在,皮肉被冰雪刮得看不出容色,好些人来来回回,太医宫女穿梭,点炉熏香用药,可上天没有给她奇迹。夜郎皇后以泪洗面,眸色空洞地摇着摇篮,猛然惊醒过来,摇篮里没有儿子,她满宫寻找,垂头却看见光洁的地面上落满雪泥泥泞的鞋印。 她的儿子,冻死在雪里。 满地的鞋印,都是证据。 她想起儿子们最不喜喧闹,稍有脚步声便哭着不肯入睡。密密麻麻的鞋印,来来回回的人,该把她的皇儿们吓醒了。 也就是守灵的第二夜,夜郎皇后立下规矩,日后入中宫、入灵堂、入佛庵前,有她在的地方,都要脱了鞋袜。 “朕记得,朕下过令,不叫坊间传她的故事了。” “臣女幼时听到的。后来您御笔朱批,问斩了全盛京二十七个说书先生之后,便没人再明着传了。” 薄璟抬手揉了揉眉心,提袖为她斟酒,“听倾城这意思,是在怪朕?” “臣女不敢。” 霍暮吟抬眸打量他的神色,暗暗吸口气,推敲着接下来将要出口的话。 须臾,她才稍稍起身端正了下坐姿,将身上的衣裙理好,而后才抬起潋滟明眸,“陛下,想听实话吗?”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是朕的倾城?” 他抬盏饮酒,眸光微黯。 霍暮吟听言,心里生出些许不安。 陛下言下之意,是说她今日没有活的可能。 她将这些不安压下,偷偷把他的神色纳入眼底。 稍稍向他侧过身,叠手磕头,恭敬道,“臣女接下来所说诸话,皆是臣女片面之言,倘或有说得不对的地方,还望陛下恕罪。” 薄璟垂眸,看着她满头乌黑的青丝,心底对她将要说的话有了些计较,眸底情绪隐动。 单薄的嘴唇轻轻一抿,微微抬眉,胸怀广阔般道,“你但说,朕赦你无罪。” 说着又唤来内侍,让他端些烤好的花生下酒。 待花生上桌,霍暮吟才直起上半身,压着脖颈道,“方才陛下说求而不得,臣女斗胆猜测,陛下有过两次。” 薄璟剥花生的手一顿。 片刻,“啪”的一声,他捏碎了壳,倒出里头的花生仁,“详细说说。” 霍暮吟抄手埋头,道,“天下人都以为陛下钟情于臣女的姑母。” “你觉得不是吗?” “不敢。”霍暮吟道,“这算是陛下的头一次求而不得。陛下与姑母青梅竹马,陛下年轻时,臣女的姑母风华正茂,少时情谊根深蒂固,一路以来历经风霜戎马倥偬,直至陛下顺位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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