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放在从前,自红印案后,女官处处受限,盐铁使这样的肥差,自然是紧着权贵子弟,纵有千般本事,凭她一个女子也难争。 但如今洛阳风云变幻,姜屠薇也是瞧准了这个时机,要趁机搏一把。 她们从差事又说到私事上,才发现姜屠薇与姜严著竟是同年同月生,姑嫂两个更觉亲近了。 郡公见她两个越说越热切,想着姜严著今日奔波一整天,恐她受累,少不得打断她们,说道:“今日见了面,以后也有的是日子再聊,著娘刚回来,还是先叫她歇歇。” 姜屠薇也笑道:“太太说的极是,妹妹先休息,我们来日摆一桌酒畅聊不迟。” 说罢大家起身散了,姜严著仍往梅香院去住。 到第二日清早,忽有个小厮急急来梅香院敲门,待姜严著出来,他递上前一张密封的信,她回屋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花笺,一句曲谱密语:“速至玉京门”。 玉京门是皇宫次北东上的宫门,姜严著一见此句,脑中“嗡”地一下。 没想到晋王排的“好戏”,这样快就开场了。
第22章 废帝 姜严著换上官袍, 只带了一个亲兵,骑上马往皇城来。 今日百官沐休,宫城附近有些冷清, 但当她绕过东墙往北走时, 却远远地见到玉京门外有一队人马, 看服色是祁王的江南军,她策马缓步上前, 那边领头的也瞧见她了。 这一路上两军多番合作, 那领队的也认得她, 在马上拱了拱手,亲热地以表字称呼道:“见微将军今日如何这样早来?” 她也笑着拱手回礼道:“不知陛下是否有旨, 特来听宣。” 那将领凑上前来,在她耳边悄悄说道:“听闻兵部尚书因你在阵中斩杀其子, 屡次上表弹劾将军, 依我看不如先避避。” 姜严著摇头笑道:“避也无处避去,想来陛下自有圣裁, 我还是在这里等一等看。” 见他们队伍人马已就位, 分作两班,那将领朝姜严著打了个招呼, 骑马走到队前停下,像是在等什么命令。 军中自有各自的任务, 那将领不说,姜严著亦不去问, 默默策马站到队伍后面。 过了半晌,只见一个面皮煞白, 吊眉梢眼的宫人走出来, 一副矫揉造作的姿态, 捏着嗓子一般同那江南军将领说道:“陛下差咱家到陇西郡公府上拿姜严著,将军,烦请您派一队人马跟着咱家前去拿人吧。” 那将军一愣,悄悄回头往姜严著那边看了一眼。她还在饶有兴致的打量这宫人,见他说话的神态语气,想来是个太监。 原来因前朝覆灭于宦官之手,本朝自开国起就严禁宫廷使用太监,内庭一概都是女官。直到七八年前,皇帝突然下旨说要恢复内庭监司,于是宫中阉人又死灰复燃。 姜严著从前不曾见过太监,所以感到有些奇特,不住地上下瞧看。 那将领见她愣神,咳了一声,想要提醒她趁那太监没发现她在这里,快去想法子避避。她听见那将领咳嗽,回过神来,却向那宫人笑道:“不必去拿,我已来了。” 她下了马,走上前来,那宫人抬眼见她穿着正五品武官的袍服,一时倒有些迟疑,遂扭头去瞅那江南军的将领。 那将领见她自己站了出来,轻轻叹了口气,对那宫人说道:“这位正是公公要找的的燕东军统帅。” 那宫人听此话可信,点点头,傲慢地一挥拂尘,尖着嗓子说道:“识相是好事,那就随咱家来吧。”于是他身后的两个禁军士兵走到姜严著后面,“押”着姜严著从玉京门进了宫。 那将领望着她们走远的背影,摇了摇头自家叹道:“这见微将军也忒实诚了些,这样送上门来,岂非自讨苦吃。” 姜严著跟着那太监进了宫,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两侧是高耸的宫墙,出了甬道则是一片开阔广场,铺着大块平整的石砖,四周皆有腰挎长刀的禁军士兵站岗。 她们走在侧边的一条石板路上,随后上了一节又一节的长阶,随着他们往上走,一片层层叠叠的巍峨宫殿出现在眼前。 这是姜严著第一次进宫,这洛阳的上阳宫与之前她去过的汴州万岁山行宫相比,更加威严壮阔,她看着那远处的一片片宫殿群,又看看前方耸立的大殿。 饶是她这样战场上厮杀过的勇士,在这气势恢宏的宫殿之下,也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 但她马上提醒自己,此番进宫是为了晋王,随即深吸了一口气,重新振作起来。 到了观风殿前,那太监回过身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阴阳怪气地笑道:“将军果然英勇,平常人被押着走到这里,腿脚早都软了。” 姜严著没搭理他。 待殿内宣召,她抬脚走进到大殿,微微抬眼环视,只见此刻还有几个大臣在殿前。 其中最右边站着一个女子,身着亲王规制的青衣蟒服,罩衣上的刺绣繁复精密,龙在两肩山在背,腰系玉带,头上戴着一顶紫玉金冠。 那女子听她进殿,回头来看,她也抬眼相望,那人正是晋王姬燃,二人四目相对,彼此不动声色地交换了眼神。 姜严著随即马上垂下眼来,恭恭敬敬地俯下身朝上拜道:“臣燕东军姜严著,叩拜吾皇圣安。” 皇帝此时正在御座前来回踱步,见她进来参拜,问道:“就是你,在郑州城外杀了朕的大将?” 姜严著听他这样问,不慌不忙地答道:“林将军背着燕王,擅自调兵攻打汴州,臣为上皇护驾,自当前去平息。是林将军在阵中抵死拼杀,伤势过重,这才殒命于阵中。”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旁边有一老者激动地吼道:“一派胡言!” 姜严著微微抬头朝旁边瞥了一眼,这长胡子老头想就是林姜兴的父亲,兵部尚书兼中书令妫林英了。 这时姬燃在一旁冷冷说道:“妫尚书请冷静些,令郎擅自调兵攻城,险些使两座皇城之间起兵戈,陷陛下于不孝不仁之地,自当改斩。”妫林英一时激动得无话答言,气得几乎站立不住。 姬燃不待他说话,随即向上跪下道:“臣要弹劾妫尚书父子,卖官鬻爵,科举舞弊,更在陇右军任人唯亲,养寇自重,指使安西都护府冒功邀赏。西域边境今年接连失守却瞒而不报,还要朝廷花大笔钱奖赏边陲将士,这些钱在西域绕了一圈,仍回到了洛阳,流进了尚书府中。”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使得一众群臣倒吸了一口凉气。 今日皇帝原本只召集了几位亲信大臣,要商讨如何应对太上皇回京训政一事,不想姬燃突然请旨求见,他见她一改往日的道士装扮,明晃晃地穿着蟒袍,可知她素日的出世之态皆是装出来的,本就心中恼火。 如今又见她当着群臣弹劾自己的亲信,更是怒不可遏。 姬燃不顾他满面怒容,拿出奏疏和所查的证据,双手呈上,一旁的御前都太监将其呈在金盘中,端至御座前。 皇帝蹙眉看着那盘中的奏疏与文书,一挥袖将奏疏与金盘一并掀翻在地,慌得那太监赶忙跪下,连连叩首。 妫尚书见状,赶忙跪下哭喊道:“陛下,实在冤枉!老臣新丧独子,本就心力交瘁,又不知是哪里得罪了晋王殿下,竟要将老臣置于死地!”呜呜咽咽,哭哭啼啼。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怒火,质问姬燃道:“你一向在府中修道,从不曾过问政事,这些奏报和证据,从哪里得来?难道是私下里结党不成?” 姬燃冷笑道:“结党营私这样罪名,臣不敢领。实是妫尚书仗着陛下的宠信,肆无忌惮,这些事早已人尽皆知,只有陛下还被蒙在鼓里。” 皇帝见她这样的神态,更加怒气填胸,喝道:“竖子放肆!你身无官职,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说完气得来回踱步,一把从御前侍卫腰间抽出仪仗响鞭,一面走下台阶,一面说道:“看来是朕平日里对你缺乏训诫,纵得你如今无法无天起来。” 话毕扬手就甩,姬燃仰起头来,也不去躲,脖颈处狠狠挨了一鞭。 皇帝似乎还不足兴,又抬起手来,姜严著见状,赶忙扑上前拽住了鞭梢,跪下说道:“陛下息怒,晋王殿下也是心系社稷,才斗胆进言。陛下这样扬鞭止语,实在有失天家风范。” 她这番话一出,让皇帝更添了一层怒火,他用力要将鞭子抽出来,那鞭梢却被姜严著死死拽住,纹丝不动。于是他将鞭子一丢,大叫道:“反了!都反了!来人!” 话音未落,只听殿外有一老妇人悠悠说道:“皇帝怎么在殿中这样大呼小叫,真是有失体统。” 皇帝听见声音,抬头朝殿外看去,此时日头高升,殿外一片大亮,使他感到一阵眩光,于是赶忙低头稍稍缓了一缓,又抬起头来,只见太上皇从光里踏进殿来。 “母…母亲陛下…” 皇帝朝殿外缓缓跪下,那一众大臣也跟着跪了下来,太上皇慢慢走过跪着的这一群人,走上台阶,在御座上悠然坐了下来。 一旁的御前都太监微微抬手,欲言又止,看了看阶下跪着的皇帝,复又低下头去。 这时又有一众精干士兵从殿外走进来,乃是太上皇从汴州带来的精锐禁军,个个腰挎长刀,将大殿内众人围起。 太上皇在上坐定,这时才看到姬燃领口处一片血迹,又看见地上那根仪仗响鞭,皱眉问道:“是怎么了?” 姜严著在一旁回道:“晋王殿下禀告大臣贪污一事,触怒了皇帝陛下。” 太上皇忙命人去唤了太医,让姜严著扶着姬燃退至偏殿休息,正在她们走至殿门口的时候,遥遥听见太上皇在殿中说道:“皇帝如今言行无状,竟敢残害亲女,这样失张失智的,不宜再理朝政,我如今归京,少不得替皇帝再操些心。”随后命人护送皇帝回寝殿,令太医好生为其诊视。 姬燃在门口听到这番话,面朝殿外,低头微微一笑。 自此,太上皇以训政的名义重新掌权,一月间逐渐替换了皇帝的亲信重臣,又将一众太监通通打发到城郊皇寺中出家为僧。 随后在朝中废止了十余条不合理的政令,一时间政平讼息,朝堂上众臣亦心悦诚服。 到五月初一日,太上皇当着群臣,召被禁足的皇帝来到观风殿听宣,皇帝在殿外跪了半晌,只见一位宫娥捧着圣旨到殿外宣读。 他被禁足这些日子,整日提心吊胆,今日被宣召时,仍然有些神情恍惚,那宫娥照着圣旨宣读,他却没能全部听清,只断断续续听得只言片语:“宠信佞臣…失帝王礼谊…恐危社稷…天下不安…莫大不孝…不可以承天序,当废!” 当他听到最后这两个字,万念俱灰,在殿外昏了过去。 三日后太上皇在太庙祭了先皇妣,在上阳宫神龙殿再度登基,改年号为凰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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