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进屋第一面,夫子眉眼间蕴含的不悦,舒沅试探地问询道:“学生初来乍到,有一事不明。书院的考试安排在何时?” 夫子眉头稍松,以为舒沅是心怀忧虑,放轻了语气:“每隔三月有一次季考。每位先生依进度安排每月底的小考,不是次次都有。” 舒沅点点头,又往桌面瞟去一眼,退了出去。 楚宜坐姿自在,面上毫无紧绷之色,毫不见外地吃了块茶点,十分悠闲。 楚宜见舒沅出来,从椅中站起整了整衣衫,冲舒沅笑了笑:“你到园中散散心,别在这儿等我。” 说着放低声音,悄悄地贴在舒沅耳边,“万一夫子被我惹得生气,我迟迟不出来,你再派人来问,把我救出去。” 楚宜朝舒沅递了个眼神,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夫子所在的书房走去。 舒沅有心想找那赵玉堂见一面,现下连赵玉堂在哪个学堂也不清楚。 路过谢老先生的院落时,舒沅步伐一停。 谢老先生脾气古怪,在他面前学生都不敢放肆,除去谢老先生骂人的时候,这院中总是安静的。站在门前也瞧不出里面还有没有人。 这一犹豫,就见裴见瑾推门行出。 舒沅想发问的表情都写在脸上。裴见瑾轻轻笑了笑:“不功不过罢了。” 舒沅颔了颔首。谢老先生治学严谨,没被他阴阳怪气,已经谈得上出色。 舒沅欲往学宿那边去。迎雪看了眼裴见瑾,噙笑道:“公子的学宿才刚打扫出来,正好与姑娘一道过去看看。” 进璋书院到底是大长公主的私宅改成,其中装饰富丽,在通往学宿的道旁,辟出一块地种植牡丹,有匠人悉心照料。 片刻后就到了舒沅的学宿。除去拜入夫子门下多年的学生,几乎没有住在书院的学子,一路过来都没遇见旁人。 舒沅这边还算宽敞,能容下那些备好的家具。她还算满意。 唯一不满的是距离裴见瑾太远。 心里牵挂着裴见瑾那头,舒沅也没心思留下细看,粗粗看过就走了。 没走几步,才拐过弯,迎面遇上一个管事娘子。 管事娘子见到舒沅便恭顺地行了一礼,对裴见瑾也十分客气。 舒沅对她有两分印象。这位管事娘子是大长公主那边的人,偶尔也过来管些杂事。 大长公主将这一半割舍掉,但旧时住过看过的屋舍不能说拆便拆。有两三处地方还是上了锁闲置在那里,因而也需人过来照看。 管事娘子笑容和气:“殿下听得姑娘要在这边念书,还差人收拾了几间屋子,殿下便叫奴婢走一趟。其他大点的住处也还空着,姑娘看可要搬过去?”随即说了几个院落。 舒沅一听。那还了得,离裴见瑾学宿越发远了,当即摇了摇头。 管事娘子笑颜依旧,点了点头,温声道:“姑娘既已着人安排下来,要搬动怕也麻烦。但住在此处也有个好处,姑娘且随我来。” 片刻后,管事娘子带舒沅来到两层小楼前。 管事娘子叹道:“早年大长公主也在此处翻阅书籍,吟诗作画。”须臾后又将那一星半点伤怀收好,续道,“依姑娘看,这里如何?这倒是个静心念书的好地方。殿下说若有需要更换的物件,随您心意就好。” 舒沅甚是喜欢。这小楼采光好,桌椅书柜一应俱全,时常有人打扫,里里外外纤尘不染,清净又雅致。最要紧的是,又离裴见瑾近了些。若在这里逗留,再去找他便没那么刻意。 管事娘子见她喜欢,唇畔又添了抹笑:“姑娘下学后,和同窗好友在此小坐,闲谈或是温书都极为合适。”末了目光稍抬,不着痕迹地打量裴见瑾一眼,告辞离去。 拿了这阁楼的钥匙,舒沅心情甚好,去裴见瑾学宿的路上,唇角不自觉地弯起。 舒沅会分在哪个学堂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男子那边,有观岚堂,怀雪堂,听雨堂。其中观岚堂的学生学业最佳,夫子也更为严苛,听雨堂位居最末。越九川和赵逸都是观岚堂的学生。沈彻先前和皇子一道念书,按山长的意思,约莫也会分入观岚堂。 舒沅不知裴见瑾会分入哪一个学堂,便问了他。 “怀雪堂。”裴见瑾答道。 观岚听雨,都与他无关的雅事。风雪入怀,正与他相配。 舒沅眉心微皱,怀雪二字,听起来真是又孤单又可怜的。 再想起那个赵玉堂,舒沅简直迫不及待想找到这人。
第39章 ◎也不是只在意他一个人。◎ 舒沅平日很少见人,只在宴会或年节时和许多年龄相仿的公子小姐玩在一处。 去裴见瑾学宿的路上,她陷入思索,那赵玉堂后来能为裴见瑾所用,他们二人不说是声气相投,裴见瑾对赵玉堂这人应有两分欣赏。 那小楼宽敞明亮,至少能容纳四五人,人多了添两张书桌就是。 思及此,舒沅悄悄看他一眼。 倘使裴见瑾与赵玉堂安安生生待在小楼里念书,都不沾染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那也挺好。就是不知他是否会喜欢这个安排。 不过只是想了一下,舒沅便将这个念头压下。就算要将人请进去,也得先看看如今赵玉堂的脾气秉性如何。 不多时,便到了裴见瑾的学宿。里外都洒扫过,阶下连一片落叶也无。左右皆未住人,格外清净。 裴见瑾这个名额明面上是走了沈彻那边的门路,沈彻与定远侯府关系匪浅,舒沅来问一问也不显得奇怪。 裴见瑾走在她身前,行止间自有一股矜贵清傲的气质。 他轻推门扉,侧身引她进屋一观。舒沅免去一番编造借口的麻烦,欣然上前。 桌案书架等处有人精心整理的痕迹,读书人能用上的东西都备得齐全。 裴见瑾抬手挪了挪柜上放的雕花小盒,衣袖垂落下来,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腕。舒沅一眼认出那是她叫人送给他的东西。里面装的是何种香已记不起了,读书写字时燃一炉香,很令人静心。 上次在外遇见,裴见瑾在找寻古籍一事上有了难处,舒沅便又问了一句。 “沈大人着人将书准备好了。只是拿回府中不如直接放到书院,过两日再去沈府借来。”裴见瑾回道。 舒沅颔了颔首,抬眸扫视屋内,而后道:“你这里很好。” 舒沅心头还记挂着那不知在何处的赵玉堂,小坐后正欲离去。一个面生的小厮拿着新制好的衣衫来给裴见瑾过目。 这小厮约莫是替外头的绣娘跑腿,在深宅大院养成了巧舌如簧的本事。 他说着话就捧起最上头那件,笑道:“俱是按上回量的尺寸做的,公子您试试是否合身。裴公子相貌俊朗,穿上简直就是咱家的活招牌,掌柜吩咐小的一定要令公子满意。” 进璋书院没有统一学子装束,大家皆是穿着常服。 舒沅偏过头,随着那小厮的话语,将视线投在他手中的衣裳上。 那是件石青色圆领锦袍,料子极好,银线绣云纹,针法严密,做工讲究。 舒沅甫一看清,心弦便颤了一颤。 送衣裳过来的小厮仍喜气洋洋地说话。 都不用这小厮吹捧。舒沅就知道裴见瑾穿上这衣裳定然好看。 在她梦中,他便是穿着极为相似的一件衣服从狱中缓步走出。灯影摇晃,那个二十出头的裴见瑾面容阴郁,神色淡漠。 雪花从高墙上徐徐飘落,朔风将他的衣衫吹得鼓起,背后的血迹极快地凝固,在他肩背上暗沉下来。 此等景象浮现于眼前,纵是白日,舒沅仍觉得脊背生寒。 她费尽心思想将裴见瑾从受人欺侮的境况中拉出来,又让他读书。自然盼着他能养得温润沉稳,不要再遭遇那些艰难困苦。 舒沅深深吸了口气,将目光从那件锦袍上移开,端起茶盏抿了两口。 还是眼不见为净。 小厮目光一转,笑道:“裴公子平日忙于学业,眼下无事不如穿上试试,若有差错,小的立马拿回去,省得叫您跟前两位再跑一趟。” 舒沅动作一僵,不敢抬头。余光瞥见裴见瑾拿着衣衫去了隔壁屋子。 偏偏迎雪还在一旁说:“姑娘正好帮主子看一眼。主子无暇顾及这些琐事,都是我去挑的。” 已经坐了这么一阵子,也不差这点功夫。舒沅又灌了两口茶。 她梦到的场景实在瘆人,每每想起都心口一紧。舒沅劝着自己,她留下来把把关,还能评点两句,那衣裳也不是日日都穿,不用害怕。 舒沅尽量平心静气地等着。裴见瑾换上那件石青色锦袍出现在眼前时,她还是被吓了一跳。 少年身形修长,相貌上还有两分青涩,但与二十岁的样貌相差无几。好在阳光甚好,窗间透入的暖光照在他身上,冲散了那股阴冷气。 舒沅眼睫微颤,慢慢抬头看他。 裴见瑾惯常冷淡,今日眉眼间透着温和,视线与舒沅对上,唇角牵起,朝她淡淡一笑。 这一笑将她心头犹存的阴霾驱散。舒沅此时才能公正地评价一句:“你穿得很好看。” 舒沅离开后,迎雪将送来的衣裳抱起,正想放入箱中,却被裴见瑾喊住,迎雪疑惑发问:“可有什么不妥?” “将石青那件另外收起来。”裴见瑾淡声吩咐。 舒沅面容温温和和,稍有点别的情绪便格外明显。 * 学宿这方格外安静,舒沅思索着如何打探赵玉堂消息,想得入了神,走到拐角处看到一个人影靠近便下意识停下。 她稳稳停住,抬眼一看,离那人还有两三步的距离。 那人却像见着妖魔鬼怪一般,见到她身影就往后撤了一步,舒沅抬头看过去时,他又急急忙忙往后退。惊慌之下失了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舒沅看得呆了。 他摔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咬紧了牙,手中还死死抱住怀中书籍,连地面上的尘灰也没沾上。 不过眨眼的功夫,他缓过疼,抿着唇艰难地起身,将书籍换到右手单手抱住,又用左手拍去身上沾的尘土。 舒沅见他动作迟缓,想是摔疼了,便上前道:“你要去哪?我让人帮帮你。” 他抬起头来,神情警惕又克制,看了舒沅一眼又飞快地收回目光,嗓音有些嘶哑:“无事。是我自己摔倒,和你没有关系。你走吧。” 这条道是往学宿去的,除了裴见瑾,还是她在这边见到第一个住学宿的男学生,便有些好奇,多打量了他两眼。 这人身上的衣衫洗了多次,略微发白。拘谨守礼,又分外爱惜书籍。 舒沅灵光一闪,又仔仔细细看过他的面容,一个念头忽地冒出来:“我是不是在何处见过公子?你姓赵,对么?” 赵玉堂没想到舒沅竟对自己有印象,犹豫两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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