湢室中水雾缭绕,暖热水汽扑面而来。 裴见瑾周身尽湿。帮忙脱衣的小厮动作放得很轻,在接过湿透的衣衫时,还是被冻得缩了缩手。 小厮诧异地微抬起头,眼前的公子只着中衣,这一冷一热交替下,他的手臂不自控地颤抖,他却不改神色。 鬓边碎发散乱,原是谈不上好看的。可他生得俊美,如此狼狈也令人赏心悦目。 瘦长的手指接过小厮递过去的雪白巾帕,先擦了脸,才去沐浴。 小厮还想跟上,却被制止了。小厮挠挠头,只好说:“公子若需帮忙,叫我一声就是。” 裴见瑾淡淡地嗯了一声。 热水涌过来,冷白的肌肤被泡得发红。裴见瑾靠在桶壁上,将右手抬至水面。右手几乎失了直觉,在热水浸泡下,发红发热,有种奇异的酥痒。 线条分明的手腕上亦有几道刺目的伤痕,是湖底碎石留下的。 裴见瑾漆黑的瞳眸中神色晦暗不明,唇角轻勾,竟有两分愉悦的意味。 外面的仆役战战兢兢。这处院落中氛围怪异,直至沈彻和楚宜赶来才有所好转。 “人没事吧?” 舒沅点点头。 这两位都是听了另一种传闻,以为裴见瑾是叫人欺负了,被人推下水的。因而迈进屋中皆是气势汹汹,一脸煞气。 等轻霜给他们讲清了来龙去脉,他们才松了口气。 三人围在炭盆前取暖,难得地沉默下来。 好一会儿,沈彻才换了个姿势,握拳锤了锤腿,还没出声,就发觉舒沅楚宜两人都看着自己。 楚宜催促道:“我们还不知道你?有话赶紧说。” 沈彻轻叹了口气,目光在屋中绕了一圈,又落到舒沅身上,他压低了嗓音:“你往后可得对他好些。” 知恩图报说起来简单。当真事到临头,能毫不犹豫地相信一人,是极为难得的。 且对面发出邀请的还是周家,足以证明裴见瑾不是那贪慕权势,一心奔着名利去的人。 舒沅用手托着下巴,唔了一声:“这个我知道的。” 沈彻拍了拍大腿,附和道:“是啊。他都这样了。” 舒沅看沈彻那长吁短叹的模样,陷入了沉默。 怎么照沈彻这话,仿佛她害裴见瑾失了清白须对他负责似的? 湖水冰寒,裴见瑾这状况须得泡得暖和了再出来。外面三人便围坐着剥瓜子。 舒沅心不在焉地剥了两粒,便没动了。 闲话间,门外又传来一阵说话声。轻霜起身出门,片刻后便将人带了进来。 来人是宋夫子跟前伺候的小仆。青衣小仆笑得一脸和气,简洁地说明了来意:“宋夫子久侯不见人来,差小的来问一问,裴公子今日还去么?” 沈彻放下了手中的瓜子,挑眉看来,开口道:“你想必也知晓发生了何事。这落水受寒需要休养,人还在里头沐浴呢。今日大概……” 沈彻正想用模棱两可的说辞将人打发走,还未说完,裴见瑾便走了进来,墨发轻束,肤色尤带着水汽蒸出的淡淡绯红。 裴见瑾朝青衣小仆道:“劳夫子久等,是学生的不是。烦请替我给夫子带句话,等半个时辰后,学生定会前去。” 屋内的三人面色微变。这前来传话的青衣小仆面上却不见惊讶,含笑应了声是,又劝裴见瑾保重身子,这才转身离开。 沈彻两步走过去,拍了拍裴见瑾的肩膀,原有满肚子的话想说,话到口边又咽下去了,只道:“今日你实在是够义气。往后我认了你这个兄弟了。这个……念书的事也不着急,你没事吧?” 裴见瑾眸底泛起笑意,温声道:“并无不妥。” 他的目光轻轻落在舒沅身上。 舒沅躲开他的视线,干巴巴道:“还没有大夫看过,你不准离开。” 裴见瑾嗯了一声。 舒沅说完后便转身到椅中坐下,把裴见瑾丢给沈彻来对付。 舒沅有一下没一下地碰着杯壁,做出一副在等水放凉的样子,时不时地偷偷看他一眼。 裴见瑾此时神色柔缓,沈彻问他,他便作答。 舒沅收回目光,眉心轻轻皱了一下,很快又松开。 她早该知道的。他在外漂泊多年,无人关爱,回京后最需要的恐怕不是外物,而是同他亲近的贴心之人。 她先前总想着用不了几年,他便登临至高之位,不能用常人之心揣度对待他。她现下帮他一时,往后总是要渐渐远着他的。 莫不是她常日里没藏好这类想法,叫他窥见了蛛丝马迹?才惹得他今日冒着严寒下水为她找回玉佩,又说些不要丢下他的话。 思及此,舒沅有些自责。若他当真珍视旁人的善意,对她的一举一动敏感些也很正常。 安国公府中除去二公子裴靖,五公子裴凛还算好人,其他人都各怀心思。 也只有她,见过他许多狼狈。又被他如此对待。 舒沅举起茶盏,轻抿了口茶水,渐渐下定了决心。 * 宋先生院中静谧无声。仆役垂手侍立在侧,请裴见瑾进入书房。 裴见瑾踏入书房,唤了声先生。 师生二人间一片沉默无言。许久,宋先生才叫裴见瑾落座,令人上茶。 宋先生握笔写完书信,指节在桌面上轻叩两下,才从桌前起身,宽大的袖袍荡出优美的弧度,露出其间枯瘦的手臂。 宋先生神色不动,然自有一番凌厉迫人的气势,他沉声道:“你今日所为,我已知晓。” 说至此处,宋先生停顿片刻,目光在裴见瑾面上停顿片刻,才道:“旁人读书,是愈发心静豁达。你倒好,为一时意气,这般天气去泡在湖里,你说说,这是为何?” 裴见瑾声音平静,答道:“读书明理,通晓先贤哲思,知晓诗文律令,自其间得经世致用之法,亦明接人待物之道。学生不敢忘。” “正是明白这些道理,才能遵从心底善念。学生不觉今日所为有何不妥。若叫她遭人污蔑,学生心中难安,且她有恩于我,若连恩人之事也在心底掀不起涟漪,实乃无情。” 宋先生眉眼松缓下来,虽没有露出笑容,但眼看着是不会斥责他了。 宋先生又问:“原本你今日只需将看完的书交于我即可。我又让人去催你前来,可有怨言?” 裴见瑾温声道:“学生明白先生的苦心。” 宋先生嗯了一声,满意地点点头,抬手挥了挥:“你去吧。” 宋先生将裴见瑾安顿好,片刻后便到了谢老先生院中同他说话。 谢老先生平常嘴硬,但呵气成霜的日子,他也不得不服老,屋中燃了炭盆,把满屋的画都收了起来。 宋先生一来,两位便对坐品茗。 谢老先生撩了撩眼皮,问道:“你这会儿来,可晚了些。是骂过他了?” 宋先生摇了摇头,苍老的面容露出两分慈爱之色:“我哪舍得骂。” 谢老先生笑他:“你可要小心些。连舒煜那小子都留意着他,若你管,教严厉,将人骂得狠了,那小姑娘可要找你麻烦。” 宋先生捋了捋胡须,才道:“难得一见的栋梁之材。在念书上有灵气的学生我也见过许多,可这些学生大多不知世事,对朝廷所为见识浅薄,唯有在外边吃过苦,方能明白一些道理,而他心思清正,又无怨怼。” 谢老先生挑眉道:“圣人才毫无怨言。兴许只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宋先生笑了笑:“那也够用了。”
第76章 ◎这个冬日,比过往任何一个冬天都要热闹。◎ 裴见瑾这日后一切如常,只起初两三日精神不大好,嗓音嘶哑了些。舒沅叫聚仁堂的管事送了些补品过去。 裴见瑾到定远侯府做客,顾大夫也从房中出来,特地来给他把脉。顾大夫收回手,点点头:“年轻人身子骨就是结实。” 另一个身子骨不大结实的舒沅哽了哽,但还是为他感到欣慰。 舒沅在季考过后总觉得不大对劲,等她提早看完了底下管事交来的账册,连轻霜春桃家中的事也过问了一番,她才明白为何。 往年冬天,哪回不是初雪来时她便病恹恹的没了精神? 寒风凛冽之日,她大多缩在屋里看些传奇集子,等楚宜沈彻上门来找她,给她带点零嘴话本,一起打发时间,偶尔再掰着手指头数一数爹爹娘亲归家的日子。 前些年她冬日里胃口很差,一群厨艺超群的厨娘急得嘴角冒泡,也没琢磨出法子叫她多吃几口。 如今把原本到年节底下才能做完的事提早完成,舒沅想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找出其他正经事。 她不能闲下来。 若是什么也不干地待在府中,她就会一天一天数着父母归家的日子。但从小到大,她已经期待又失望过很多回了。 这天府中管事安排了人比武。舒沅立马想到了沈彻,然后拐弯抹角地叫沈彻把裴见瑾一道带过来。 定远侯府的比武台前一片热闹。舒沅和楚宜早在管事安排的位置坐下,暖暖和和地抱着手炉,吃着零嘴,分外惬意。 俱是些曾驰骋沙场的将士,到比武时无一人懈怠。不过到底也看着小主子坐在台下观摩,也收敛了差些破口而出的粗话。快过年了,众人上台时也收敛着手中的力度,尽量少留些不便处理的伤口。 府中太过冷清,楚宜顺手带了家中的一个小娃娃过来。沈彻那边也叫上了宋芝。 五岁的楚宁像个小火炉,拿了个小板凳坐在楚宜和舒沅中间。小楚宁说这样才公平:“我想跟姑姑或者姐姐说话,都很方便。” 楚宜捏了捏楚宁的脸:“我也想当姐姐。” 楚宁呜呜叫了两声,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向楚宜:“小姑姑。你去跟爹爹说呀,他准了,我便听你的。” 宋芝过来的时候,就不如楚宁这般安静了。 宋芝在他们赏枫那日约好开春结成一队。今天上门,原本以为还能聚在一起练练手。结果一走近这处院落,就看到裴见瑾安安静静和一群小姑娘坐在一起。 宋芝大为失望。 失望也就罢了,宋芝正好遇上几位将士舞剑的场面,他看了看外头那几位衣衫单薄的年轻男子,又看向一脸专注的舒沅。 宋芝痛心疾首:“你年纪轻轻,就开始干这种事?” 舒沅愣了愣。 她不过在想,连府中带伤的这些人都如此健壮骁勇,她往后远行定无匪类敢来招惹,娘亲也不用担心了。 她年纪轻轻,想出京走走也有错么? 舒沅不解地拧眉,十分疑惑地看向宋芝,满脸无辜。 宋芝看她这样,陷入沉默,正直的一颗心左右摇摆。 反正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小妹妹,就算如今就有了这样一些不大好的苗头,将来谁又敢说什么? 舒沅沉思半晌,似乎明白了一点,便道:“我没有强迫他们做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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