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川。” “嗯。” 温昭明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我若不这样说,怎么能换你回来。” “我没有骗江尘述,我确实愿意替你们再出一分力。没人愿意活在朝不保夕的朝堂上,包括我。也川,你大胆去做吧,做你想做的,不要再有后顾之忧。” 宋也川顿了顿,正色道:“殿下,我本就不是个擅长权术或者朝堂之事的人,若殿下如此高估我,只怕会失望。而且,我入仕本身便是为了能离殿下更近些罢了。” 这话说出口,他白皙的脸上却又露出一丝红意。 温昭明坐直身子,她抬起左手轻轻落在宋也川的眼睛上,阻隔住他的视线:“那建业四年,你入仕的决心又是什么?” 眼前骤然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恍惚中宋也川似乎听到了建业四年,报恩寺中的那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声。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温昭明的声音静静地响起,“也川,你想不想斩断这乱世,想不想破除陈规积弊,想不想用你的手重新书写青史?” 她将手放下,宋也川的眼睛安静又迷茫地看着她:“昭昭。”他拉过温昭明的手,轻轻贴在自己的脸上,微微垂目:“我不知道。” “曾经我的心愿很简单,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可现在,我又害怕你过得不好,害怕你再被人利用。如果你说的是你的心愿,我会努力。但昭昭,今日我已非昨日,我不是什么伟大的人。”宋也川笑意浅浅,“不要忘了我们约好的三年。” 温昭明娇柔地用鼻子嗯了一声:“你说你要见人,想见谁?” * 渑州布政使名叫秦子理,他的府邸坐落于渑州城西侧。秦子理原本是京官,干了大半辈子的阁臣,前两年才刚发配到渑州来的。说起来,布政使也算是地方上的权官,只是比京城里还是少了些尊贵与气派。 宋也川走到布政使府门口,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和一张拜帖,递给看门的府丁,那人看了看这张纸,又看了看宋也川:“你等我去通报一声。” 温昭明走到他身边:“你给他看的是什么?” 宋也川尚欲遮掩,却被温昭明一把按住了手,她把宋也川手握的白纸展开,上头赫然是一张海捕文书。要逮捕的人便是宋也川。 文书上头画了一副人像,着墨极深,画中的人形销骨立,看着和宋也川并不相像,温昭明的眉心蹙起:“宋也川,你不会又要找死吧?” “没有,昭昭。”宋也川不动声色地将那张纸折起,“秦布政使曾是林惊风的好友,林惊风获罪后,秦布政使数度求情,最终因此外放。他为人正直,渑州的账目也是他一直在核对。江源祎与何藜若真密谋侵吞赈灾款,大概率是不会走秦大人的门路的。” 他看向那间紧闭的高门朱户,语气平静:“所以,我想来见一见秦大人。” * 林惊风死了,秦子理被外放。他早已对虾蟹横行的朝堂彻底失望,不想再插手分毫。 秦子理并不想见宋也川。如今整个渑州都已经把他当作了朝廷重犯。 他如今早已没有什么加官晋爵的欲望,若说他心里头还有别的什么想头的话,只余下一个能够平安活到终老了。所以府丁把宋也川的名字报上来时,秦子理立刻想叫人把他关押起来。 这个时候见他,很容易为旁人落下把柄。 秦子理只想平安度日,装聋作哑、得过且过。他摆了摆手对府丁说:“让他走,他要是不走,你就说我要报官来抓他了。” 秦子理拿着宋也川递来的拜帖便想要烧掉,倏尔他顿住了手。 因为拜帖的右下角用炭笔写了一个林字。 这个府丁本来都要走了,秦子理对着这个林字看了很久,突然改了口:“你让他进来吧。” 宋也川走进这间深深的府宅,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垂花门,直到走进秦子理的静室。 他恭敬地作揖,灯火之下,秦子理静静地打量起他的五官。 “按理说,以你的身份,是不能见我的。”秦子理缓缓说,“但我想见你一面,你猜猜因为什么。” 这间静室里只有宋也川与秦子理两个人,宋也川抬起头,平静地说:“是因为林惊风林先生,对吗?” “对。”秦子理并不回避,“当年,他以而立年岁入内阁,曾在常州传为佳话,那时候许多万州书院的人都见过你,他们说你是最像林惊风的人。也有人说,你就是下一个林惊风。我也曾多次听他提起你,每次他都是很骄傲。所有人都知道林惊风是我的挚友,你今日来寻我,到底为了什么事?” “为什么要用他的名义来见我。” 灯火幽微,宋也川的身子被光照得十分昏晦,他的眼睛落在跳动的火苗上,过了很久才说:“林惊风是我亲兄。他本名叫宋也山。” 秦子理似是一震,他眼中渐渐浮现似是了然似是惆怅:“难怪,难怪。竟然是如此。” “这件事本不该对任何人说起的。”宋也川低声道,“但我如今只能靠兄长的关系,来走一走秦大人的门路。” “你说吧。” “河道监管大臣江源祎和户部外主事何藜贪墨赈灾银,酆县、渑州的地方衙门沆瀣一气,用□□炸开了河堤,试图贱收田地。若真被他们低价收了农田,明年就会有数百人饿死。我想替他们讨一讨公道,也是给自己一个清白。” 秦子理缓缓说:“江源祎来头不小,你与他为敌不是明智之举。你若真的被诬陷,本官倒是可以替你作证,至于你想要惩处他们,只怕太难。除掉他一个,还有无数个,你还年轻,焉知这世上,清白才是有罪。” 宋也川微微抬起头:“若除掉一个人,可以换得一人获得太平。也川愿意试一试。” “秦大人,我怎会不知您的道理。只是我若不做,又有谁会做?只要我进一步,总会有人要退一步,秦大人,您说,这条路我该不该继续走下去?” 眼前的青年,端方正直,面冠如玉。他穿着洗旧的斓衫,戴着朴素的木簪。额上的刺字在灯下如此醒目。可他眼中,却带着如烈火般滚烫的光。让秦子理恍惚觉得,林惊风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秦子理缓缓道:“你想要本官做什么?” 宋也川笑了一下:“下官希望秦大人去查一查江源祎。” 秦子理摆手:“你以为没查过,江源祎父兄儿女,我们都查过,只不过查无所获罢了。” “不仅仅查三族。”宋也川沉吟,“前段时日里,有个青年和他相交甚近,叫他叔父。整日里跟在他身边,比亲子还要更亲厚些。武帝在朝时,渑州常有过继之说,江源祎本人便是过继的。他的父兄,原本就不是他的亲生父兄。若他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了旁人,也是很有可能的。” 秦子理听闻此言颇为惊讶:“这样的事本就是私隐,连我都不知晓。你从哪里知道的。” 宋也川道:“这事本就不难猜,江源祎父亲的宅院离河道监管府本就不远,可他早早就分了家,舍近求远住在城东的私邸上。而他的兄弟们还与江父共住。这些年也从未听说过父子不和的事情,无非是刻意疏远罢了。这只是其一,旁的下官便不再卖弄了,只求大人详查。” 秦子理叹了口气:“看在你是林惊风弟弟的份上,我便再淌一遭混水。给我七日,七日之后我与你答复。” 宋也川沉默了片刻,而后轻轻摇头:“只能三日。” 秦子理闻言大惊:“连七日都等不得?” “秦大人,”宋也川笑说,“我如今是命犯,只要进了城,很快就会被逮捕。您说,江源祎和何藜,哪一个会希望我活着?他们不会审讯我,只会让我速死。” 秦子理闻言显得有几分焦灼,他倒背着手在房间内走了几步,突然说:“我有几个田庄,送你去庄子上避一避,如何?” “本就不该牵扯秦大人的。”宋也川安静摇头,紧接着对着秦子理长身作揖,“夜深了,下官告退。” 秦子理久久无言,过了很久,他突然问:“我这里藏了一些林惊风的旧日的手稿,你想不想看?” 宋也川无声一笑:“这些东西,我已经记在心里了。秦大人,藏山精舍的例子还在前头,这些东西留不下的。” 秦子理倨傲道:“他的一切痕迹都被抹去了,若这几本残卷都留不下,他还有什么东西能够遗留在这世间呢?” 宋也川安静道:“只要我们都记得,他就没有死。” 他抬步向外走,清瘦的背影被灯火照得明暗交织。 秦子理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说:“所以,林惊风行刑那日,你也在场?” 宋也川的眼眸笼罩在黯淡的阴影里:“是。” “他……”秦子理眼中闪过痛色。 “他很快就死了,没受什么罪。”宋也川低声说。
第61章 走出了秦子理的静室, 宋也川轻轻呼出一口气。 立在庭院中,竹影摇曳,冷月如银。宋也川无声地抬起头看向天上的月亮。 林惊风在西四牌楼外被凌迟处死, 司礼监命翰林院集体观刑。 他对秦子理说了谎,林惊风一直被折磨了四五个时辰才求得解脱。 三千多刀,一刀一刀割在所有人的心上,每个人都低垂着头不忍去看。 东厂的人就会强迫他们, 捏着他们的下巴,让他们抬起头来…… 宋也川已经许多年没有见过这个兄长了, 他遍身鲜血,面容模糊。根本看不出昔年光风霁月的模样。他眼睛很酸涩, 很快便掉下泪来,嘴唇也被咬得鲜血淋漓。宋也川再抬起头时,他看到林惊风对着他微微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别数年, 哪怕他早已不是那个跟在兄长后面的稚童,他依然认出了宋也川。 很快, 他眼中最后一丝生机彻底消散, 这个笑容就这样定格在了他的脸上。 对于这个兄长, 宋也川的印象很深刻。他叛逆、不羁, 不愿意遵从礼法。年幼时, 宋也川总会见到他被父亲责骂。直到他自更姓名,离开了藏山精舍,来到了万州书院。 林惊风。 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他从来都是这样一个恃才傲物的人。 在万州书院进学数年之后, 林惊风连中三元, 入仕朝堂。 林惊风成了江南士人心目中的传奇。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21 首页 上一页 67 68 69 70 71 7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