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昭明闭着眼睛安静地听,这是她听不懂的语言,在这无边良夜里,辗转成诗。 * 翌日清早,温昭明醒来时,一缕阳光从窗户外投落进来。宋也川背对着阳光站着,用身子替她挡着那束本该落在温昭明脸上的阳光。 他侧身站着,目光落在一片白墙上,好似思绪已经飘得很远了。 温昭明默默欣赏了良久,才施施然开口:“你站在这,不累吗?” 他的每一根发丝上都似带着依稀的金光,立在阳光之下,宋也川像是一个寺庙中镀了金箔的佛像。 “昭昭我不累。”他走到她身边,给她到了一杯茶,“饿不饿?” 温昭明喝完了水,摇头:“你什么时候去?” “就一会儿吧。”宋也川重新坐在床沿上,温昭明便靠过来贴着他。 其实宋也川一整夜都没有睡。 他躺在床上,听着温昭明浅浅的呼吸,还有窗外徐徐的晚风吹动树叶的声音。 某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人生竟会这般的撕裂。 入仕之后,他没有迎来他所以为的太平与安宁。恰恰相反,如今的每一日都仿佛要将他放在烈火上灼烧。他总觉得自己像是在旷野上举目四望,茫然不知该走向哪里。 唯有温昭明是坚定的,是永恒的。 只有在她的身边,才可以短暂的忘记压抑他的一切。 他素来少眠,躺在温昭明身边的这一夜,他越来越觉得清醒。 他会在深夜里按住自己的心脏,好像可以借此按住汹涌的心绪。 在撕扯他的急湍逆水中,温柔的公主是治好他的良药。 宋也川微微侧身,看着睡得安然的公主,轻轻吻过她的额头。 那年随她入寺上香,温昭明曾问他要不要去拜佛。宋也川推拒了,他说他从来都不信神佛可以掌控一个人的命运。 但在这美好得让人几欲落泪的夜晚,宋也川渴望乞求神佛护佑。 希望昭昭,岁岁康健,百事从欢。 “昭昭。” “嗯?” “你说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吗?” “会的。” “真的吗?” 温昭明把脸埋在他颈间,呼吸都让人觉得痒痒的。 “也川,我相信你可以做到,又害怕我的信任会让你觉得有压力。”温昭明闭着眼,似乎还没有从迷蒙的梦里醒来,“我会和你一起,等待着那一天。”
第62章 渑州的监牢比起京中更来得简单。 宋也川被番役带着走进来, 关进了最里侧的那一间牢房。 比起其他的牢房,这一间明显比别的牢房更为森严。 宋也川对于自己被关在这里,并不感觉意外。 没有人提审他, 也没有人刑讯他,他像是被遗忘在大海里的一滴水。 站在牢房的正中,宋也川静静地看着面前破败的砖墙,缓缓想起他建业七年曾在东厂狱中听到的话。 那时他还不曾受黥刑, 右手手腕上的血还没有干透,他躺在冰冷潮湿的茅草上, 身子因为疼痛而微微战栗,东厂的人肆无忌惮地在他旁边交谈, 浑然不把他放在眼里。 “宋家那几个人已经被押到渑州了,就在渑州的大牢里关着。” “哪天问斩啊。” 一个东厂的人用下巴示意宋也川:“等他招了就差不多了。” 两个人放肆地大笑起来。 此时,宋也川所在的是渑州的天牢, 若是那些宋家的族人被关在渑州的话,大概也会关在这同一间牢房里。宋也川缓缓走到墙边, 轻轻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来。 死亡带来的感受其实往往不在于一瞬间。 而是在面对无数残酷事实之后, 宋也川才突然意识到, 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有些死亡可以释怀, 而有些注定要背负一生。 他总是试图亲身感受父母亲人在死亡到来前的恐惧与疼痛, 哪怕这一切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可只要他闭上眼睛,就会觉得这些事发生在昨天。 他的手轻轻摩挲碰触着粗糙的墙面,摸到某一处时, 宋也川突然睁开了眼睛。他转过身, 发现墙上被人用石子刻了两行字。位置太靠下,刻得亦不深, 所以始终没有被人发现。 天牢里的灯光太暗,宋也川的眼睛又不似过去那般清明,他废力地俯身,一字一字辨认出刻在墙面上的字迹。 是辛弃疾的词。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于此寂静无人处,宋也川单手撑住墙面,无声哽住了喉咙。 这是父亲的字。 看样子他早已不堪刑讯,手腕虚浮,写出的每一个字都不复从前的筋骨。 诗的前半阙,写的是宋问峰作为藏山精舍主人对时局的深深的不解和遗憾。 而后半阙,宋也川终于读懂了父亲的骄傲。 记忆中的宋问峰,从不是个喜欢情绪外露的人,纵然当年宋也川高中榜眼,他的来往书信中,也不过是一句:尚可。 时至今日,宋也川却明白,哪怕父亲一直到死前,都在以这两个儿子为傲。哪怕在那时他们二人一个死于极刑,一个关在东厂狱里生死不知。 宋也川一个字又一个字地重新看去,仿若要把这两行字永远地记在心里。 他缓缓拔掉束发的簪子,头发瞬间披散了下来。他在墙面的平整处缓缓将簪子磨尖,而后将这两句诗磨掉。 烟尘四起,粉末飞入宋也川的眼中。 他用手背擦去,手上越发用力。 木簪的尖头很快被磨平,他便把木簪重新在石砖上磨尖。 待到把墙面上的诗句全部磨掉之后,宋也川手里的簪子也短了半截,再也不能用来绾发。 他重新贴着墙坐下,披散着头发,看向头顶那扇只能伸出胳膊的小窗。 那时被囚禁在这里的那些人,又会在想什么? * 河道监管衙门里,空气十分凝重。 江源祎的脸色不大好看。 下人通传说何巡官到了,江源祎便亲自起身相迎。 已近子时,外头除了打更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 “这个宋也川实在是个祸患。”江源祎率先说,“我本想派人提审他,那大牢那边说,太子要保他。” 何藜冷笑:“只怕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他那太子之身,还是沾了宜阳公主的光,如今竟然对着河道衙门发号施令起来。宋也川犯的错,人证物证咱们都有,便是即刻行杀伐也挑不出错去。” 江源祎缓缓说:“就算是名不正言不顺,可你也得看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就算是再有不满,面子还是要给的。姑且先把他仍在牢里,横竖也翻不了天去。” 何藜是温兖的人,温兖其实并没有想让宋也川死,他只想让何藜把宋也川留在渑州,不再回京。是何藜自己想要吞下赈灾款,再嫁祸给宋也川罢了。 江源祎不一样,比起宋也川的命,他更在乎自己的命。从河道衙门再到渑州州府,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宋也川的身份低微,还撼动不了他。就算他回到京城,江源祎也不怕宋也川说出什么去。 “宋也川此人极为狡诈,虽官身不高,却游走于达官显贵之中。你今日不除他,必有后患。”何藜的眼睛露出一丝杀意,“哪里需要咱们判他死罪,他在牢里,总是要喝水吃饭,下点东西进去,无声无息的死了才是正理。尸首发配到义庄去,一把火烧了什么证据都留不下。他人已经在咱们手里,捏圆捏扁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今时不同往日。若他只是个户部外郎,你这法子倒是可行。太子的令牌都要打到咱们脸上了,何不给太子一个面子?”江源祎拿捏着语气继续说,“贪墨这样的事,本也就是莫须有,银子还都在,咱们只当吃了个亏。回头说银子算错了,这事便了了。” “江源祎!当年楚王殿下给了你这么多恩遇,你如今见温襄成了太子,扭过头便要倒戈不成?”何藜有些恼怒,“你想要全身而退可就没那么容易了,难不成你还想两头讨好,两头不得罪?” “何大人,你也不是头一回认识我,我本就不是个图官的人,求点小财也就算了。”江源祎苦笑,“说个难听的,皇上谁做都是做,小命只有一条。我不明白这个姓宋的有什么本事,让楚王殿下如此忌惮。只一条,不管他是在哪死的,只要不在我渑州的地界上死,我便只做不知道,行不行?” 何藜声音冷冷:“今日作罢,江大人与我只当是今日未曾见过。” 说罢他信步向外走去。 一直走出江源祎的府邸,他才怒气冲冲地唾骂道:“他江源祎最会做的事便是给自己立牌坊,贪了这么多银子现在反而装腔作势起来。来人,给本官准备一样东西。” * 一滴水落在宋也川的脸上,宋也川用手指轻轻擦去脸上的水渍。 外面下雨了,这是时隔数年间,宋也川再一次认真感受江南的雨。 他很少想起故乡,但这里离常州真的太近。连雨水落在脸上的感觉,都如此相似。 他微微启口,有雨水落在他的唇齿间。 带着一丝春日的腥,和似有若无的熟悉。 宋也川突然发觉,他似乎已经不再把江南当作自己的家。或许是因为这里早已没了熟悉的人,又或许是他已经下意识地选择靠近温昭明。 温昭明是他如今最近亲的人。 如果宋也川回望自己的一生,也会偶尔感慨一个人本身就带有着坚韧的品性。宛若荒草一般,随处可以落地生根。 而他自己,其实很久没有感觉孤独。 因为纵然被无数人放弃,他最在意的那个人,却始终不曾放弃过他。 自宋也川入狱后,番役每日会送饭送水,但宋也川一口未动。 何藜等了两日都不见结果,到了第三天,亲自带人来到监牢里。 走到关押宋也川的牢房外,何藜看着宋也川蹲在栏杆处,掰开一个馒头,丢给一只老鼠。 那只老鼠吃了馒头,很快便浑身战栗、倒地不起。 宋也川徐徐抬起头,和何藜四目相对。 那一刻,何藜竟然被这青年眼中看穿人心的目光,吓得倒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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