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也川心里升起了丝丝缕缕的歉疚,盘桓在心头,叫他肺腑都泛起一丝痛。 都察院的差事实在是太忙了,忙得超乎他自己的想象。这几日别说是去陪温昭明,他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他想着温昭明大概是会生气的,她过去屡次三番想要劝他辞官,如今只怕更笃定了这份心思。 所以他没料到温昭明来找他。 轿子摇动了一下,温昭明在他肩上调整了睡姿。 她藏在氅衣里的手,拉住了他的手。 时间总是过得这样的快。 第三个新年了。 头一年,他一个人还在浔州。 去年,他在漫天的飞雪里,接过了温昭明送他的佩绶。 而到了今年,寒灯千盏,煌煌宫掖。 他可以坐在这,握着温昭明的手。 粗略一算才知道,今天已经是腊月二十六了。 宋也川想,大概是年龄大了,对于这样的辞旧迎新,他没有分毫的喜悦。 他的心里,只余下无尽的肃杀,和只因温昭明而存在的点点柔情。 * 腊月二十七,天色带着一丝昏黄,是一个快要下雪的天气。还没走到都察院衙门,就听见了争吵声。张淮序一个人站在衙门外的空地上,怒叱道:“我昨日说了,这篇卷宗是冤案,盖不得印。本想今日发送回刑部,中丞却私自替我盖了印。中丞既然将差事交给我,为何替我暗自决定?” “刑部那边写得清清楚楚,你红口白牙说是冤案,难不成要刑部全都推翻重审。人证物证都在,那罪妇也摁了手印,你在这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程既白从袖中抽出一卷大梁律法丢到他面前:“罚你今日抄一遍大梁律法,长长记性。” “抄就抄!刑部那群老匹夫和司礼监的人整日混在一起,指鹿为马的本事学了个十足十,真叫人恶心!” 张淮序捡起地上的书,将牙关咬得很紧。 他怒气冲冲地走进衙门里,将书摔在自己的桌子上。 他得罪了御史中丞,大家没人敢同他说话。他伏在自己的案头抄书,到了黄昏后,大臣们都陆陆续续走光了,他闻到一阵饭香,抬起头便看着宋也川拿了两个食盒回来。 “你还没走呢?”张淮序腹内空空,没和宋也川过多推让,便接了过来:“多谢。” “没。”宋也川坐在他对面,和他一起吃饭,“我替你一起抄。” 张淮序嘴里含了一口饭,三下五除二地吞下:“不用了,大不了今天不睡。” 宋也川垂着眼眸没说话。 张淮序一面吃饭一面说:“如今三法司里,我们都察院的地位最低。哪个都敢凌驾咱们头上踩一脚。” 他说着说着,声音就有些哽:“这日子,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阉党凌驾在文官的头上,哪个人心里都堵着一口气。 两个人吃完饭,宋也川走到张淮序身边。 “明日还有明日的差事。我替你写了就是了。”宋也川拿狼毫蘸墨,摊开宣纸。 张淮序心中感动,目光落在宋也川的笔尖,也有些怔忪。 宋也川有一手好字,哪怕是誊抄大梁律法这种事,他依然写得认真,每个字棱角分明,风骨峥嵘。 “你为什么帮我。”张淮序问,“你不怕惹火上身吗?” 宋也川微微抬首,温和说:“张御史在帮方靖妻眷的时候,也没有害怕过引火上身。” “这本就是应该的。”张淮序的目光落在大梁律法上面,口中喃喃,“大梁律法早已形同虚设,若是能整肃朝纲,重兴吏治,我张淮序便是抄一百遍,一千遍都心甘情愿。” 两个人紧赶慢赶着,总算在下钱粮之前赶着写完了。 出了内宫门,张淮序与宋也川别过。 宋也川向南面走了一箭之地,一辆马车停在了他面前。 车夫掀开帘子,露出封无疆的脸,宋也川默默上了车。 “封大人。”宋也川拱手。 封无疆略颔首:“都察院的差事如何?” 宋也川没说话,封无疆也并不急迫:“你初来乍到,心里头难受我理解。但我只有一句话,难受还是见得太少,见得多了你反而就习惯了。” 宋也川摇头:“只是没料到,这里是这个样子。” “不单是这,哪里都是一样的。”封无疆从袖中掏出几张纸,“司礼监和东厂这些年,早已是今非昔比了。你就算是急,也没法急在这一时。这些是我掌握的一些证据,不妨拿给你看看。” 宋也川不接,抬眼看他:“大人是何意?” 封无疆慢条斯理地将那几页纸展开推到宋也川面前:“愿不愿与我一道改换门庭?” 宋也川沉默了,封无疆并不着急:“这世上哪个人愿意亲附司礼监,我都不会觉得意外。唯独你不会,所以我愿意相信你。报国的方式有许多,不一定跟着我才是最好的。但跟着我,你会走得更顺。不用急着给我答复,我可以给你时间。” 马车停在离宋也川府门还有一条街的位置,宋也川为了避嫌提前下了车。 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宋也川照例给品字莲浇了浇水。 今年夏天,品字莲大概是换了土壤,发了几个芽儿张了几片叶子,到底没有开花。宋也川把它重新用湿润的土壤包裹起来,按时洒水。在这件事上,他倒并没有心急。 * 次日清早,是个下雪的天气。 到了年根底下,各府衙门也都开始给琐事收个尾,转一年新君是要改元的,后头又紧跟着许多冗杂纷繁的琐事。各部衙门外的夹道上来来往往的人,脚步快得宛若只剩下幢幢的影子。 宋也川吃过午饭便没见过张淮序。等到了未时末,找了个时间问了一句:“张御史怎么不见人了。” 那人听宋也川做此问,倒也不拿他当外人,缩在一旁同他小声说:“别提了,是刑部那边过来提的人。说他犯了朋比罔上的罪名,要去审讯呢。” 宋也川听闻此言猛地站起身往外走,那人追上来:“宋御史要去哪?” 此刻乱蓬飞雪宛若芦花般纷纷扬扬,很快就粘在了宋也川的官服上。 他说:“我要去刑部。” 那人吃了一惊:“御史大人以为,程中丞不知道此事吗?这种事,您就算去一百回也没用。” “都察院、刑部和大理寺奉敕审录提人本就是情理之中。”宋也川目光清冷,“你且回去吧,我去去就回。” 他步子走得急,出门也没有打伞,头上的官帽上很快落了一层雪。 刑部衙门外本就冷清,宋也川走上前问门口的司门郎中:“今日提来的都察院张御史,如今在何处?” 司门郎中扫了一眼宋也川脸上的刺字,轻慢一笑:“原来是宋御史。今天咱们这没去拿人。” 白雪纷飞,落在檐上,天地渐渐成了白茫茫一片。 宋也川转身便走,司门郎中喊了一句:“宋御史去哪?” “诏狱。”宋也川低声说。 他的嗓音很轻,散落在四散的潇潇风雪之中。 刑部早就不是当年的刑部了,宋也川猜到了,却依然不愿意去相信。 新任镇抚司指挥使名叫钱宗。 见宋也川冒雪前来,似是不觉意外。 “我要见张淮序。”宋也川说。 钱宗站在廊庑下头掖着手,他说:“他犯了错,里头正在盘问。若是无罪很快便能开释出去。” 宋也川模糊地一笑:“还没听说过谁能活着从里头出来。” 钱宗冷淡道:“宋御史还能算一个。” 宋也川谙熟诏狱里不成文的规定,冷静道:“不过是为钱财,不要为了金银伤了人命。” 钱宗说:“若是旁人,金银倒是不妨事。但张御史不是旁人,多少银子都不够。” 宋也川懂了,他们要的只是张淮序的命。 立在纷纷扬扬的雪夜里,宋也川沉默良久,过了一会,他说:“我能去看看他么?” 钱宗招来一个人问了两句,指着他说:“你跟他进去,一刻钟。” 诏狱这个地方,宋也川熟悉得近乎能闭着眼走下去。 潮湿、腥臭、虫鼠横行。 那人把地上的那个人翻过身来,宋也川看清了他的脸。 他还穿着官服,此刻已经鲜血淋漓。 张淮序的眼睛大张着,艰难地喘息,看到宋也川,他的目光停在了他的脸上。 他受了一轮刑,眼里还迷茫着,他艰难地对着宋也川伸出手:“也川,我到底犯了什么错……” 宋也川走到了他旁边,蹲下来:“你没做错。” 张淮序松了一口气:“那我为什么会在这?” 宋也川说:“我会想法子救你出去。” 张淮序咧开嘴笑了一下,宋也川知道他没有相信自己的话。 领路的人抖了抖手上的链子,不耐烦地催促:“到时辰了,走吧。” 出了这间牢房,还没走到诏狱门口,宋也川从怀里掏出了荷包,他垂着眼递给那个人:“先暂时留他一命吧。” 那人收了钱,没说话。 走出了诏狱腥臭阴冷的牢房,飞絮濛濛,骤然冷冽的空气让人觉得呼吸都越发艰涩起来。 钱宗对宋也川说:“看过了?既然看过了,就该守好自己的嘴,往后不要干不该干的事。” 回到都察院衙门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收拾张淮序的东西,不过是另找了一个装旧物的箱奁,把他的旧衣和用过的笔墨纸砚一并乱哄哄的丢进去。 人命危浅,朝不虑夕。 哪有时间替别人难过呢。 所有人都似蚊虫振翅一般低声交谈着什么,宋也川坐回桌前,摊开宣纸,笔尾生风。写完一封信,他叫了内侍嘱咐了两句,送了出去。孤灯照着他枯瘦的手指,宋也川平静地喝了一口水。 雪下到黄昏时还没停,蓬乱地四处纷飞。外头有人来报说,张御史被开释了。 宛若烈火烹油,骤然惊起无数波澜。 宋也川握着自己的笔,目光飘向窗外。 在鹅毛般飘飘荡荡的雪片中,煌煌宫掖都显得如此依稀。 比起修国史那几年,宋也川倏尔意识到自己的改变。 建业四年,也是一个雪天,他埋首于书本之间恰好抬起头,满目银装素裹,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士子心中涌动着一团炽烈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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