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枝敛眸,目光怔怔道:“他说他是哪里人士?” “主子真把那疯子的话当真了?”琼玖收拾好笔墨,拿累珠小毯给苏南枝搭在腿上,道,“他自言是景文四十三年乡试解元,现在虾蟆湾县任差,是个末等小吏。具体是哪里的人,倒是没说……” 连朝廷的告身文书都没,又是个念书念傻了的痴儿。 苏南枝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等船行至雍州,她命人凭岸下船,骑快马去了一趟虾蟆湾县,打听那陈志高的身份。 次日,晌午饭时打探消息的人乘小舟回来,琼玖展信铺平,苏南枝侧目看了一眼,笑着放下筷子,道:“还真是解元出身。”翻至第二页,是一张小楷誊写的文书,上面还贴着字条,说是陈书吏亲笔,可做鉴证。 “这字奴婢瞧着眼熟。” 琼玖是苏老爷为女儿精挑细选出来奴才,伺候笔墨、背书念账本的本事样样通透,她转身从书箱里翻出一封来信,两张比较的放在一起,指给苏南枝看,“主子您瞧,真的跟夫人的字有几分相似呢!” 苏南枝的母亲寿安郡主是后梁出了名的才女,师承已逝大儒宋绛,那宋大儒虽是大陈子民,受孔孟教诲,不惑之年曾游历诸国,今上还召其进宫,询问仁爱之道。寿安郡主习的是宋大儒的书法,姓陈的疯子竟颇有眼光,习的也是宋大儒的书法。 苏南枝仔细看那张文书,嘴角舒展似是想起了什么,点头道:“像,像极了。”小丫鬟不知道,苏南枝口中的像并非是指像寿安郡主字迹。 笔锋浑厚,带着上窥青天,下潜黄泉的气概,只有那人的字,才是这般的挥斥八极。 她收回目光,起身净手,拿帕子擦水的功夫,又道:“叫他们别过分苛待了那姓陈的,他即是咱们后梁的人,便不是细作,我看他颇有几分风趣,就留着他吧。” “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文吏,芝麻大点儿的小人物,主子您留着他做什么?”琼玖接过帕子,拿木勺扌汇一豆花汁碾成的香膏,用掌心的温度化开,仔细替苏南枝涂于手上,“那人模样生的太过强势,左右我是不大喜欢。” “哦?”苏南枝好奇道,“怎么个强势?说来我听听。” 琼玖将香膏盒子扣好,放回柜子里,撇着脸道:“他那张脸生的太好,比吾儿院里的头牌公子都要明艳,眼睛又太清明,总是装出一副质朴无辜的模样招摇行骗。这样一个人想往上爬,去找云萝郡主一类岂不便宜,何苦来主子跟前闹这一出?他肯定还揣着别的心思呢!” 后梁民风开放,虽一样循的是圣贤之道,可女子能做的‘买卖’男孩子一样能做。 吾儿院与娇女阁临街而立,里头那些个好容貌的少年郎,可是引得无数达官富贵们尽折腰。 其中尤以云萝郡主为首。云萝郡主是明惠公主与镇国将军之女,她父兄在南面跟大陈崔家军打了十几年,护住了后梁万千百姓的平安喜乐。云萝郡主行事荒唐,可敢敞开了说她不是的人却没几个。 连朝堂上那些鸡蛋里挑骨头的御史们,碰见了云萝郡主的荒唐事儿,也要羞着脸遮掩几分,以全世家们的体面。 苏南枝与云萝郡主交好,两家常来常往,琼玖提起她来,也大胆随性一些。 苏南枝认真想了片刻,抿笑道:“云萝可未必瞧得上他,云萝那丫头喜欢羁傲不逊的,最是厌恶这类油腔滑调之徒。” 琼玖隐隐听出了几分画外音,苦着脸说:“主子您还真看上了那坏胚子?”恐苏南枝糊涂,琼玖将那张字迹拿过来说话,“您瞧瞧,那姓陈的心思缜密到连字迹都临了个七七八八,他能有什么好心思?” “看吧。” 苏南枝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淡淡一句看吧,就把陈志高的事情丢开,暂先不提。 琼玖甚知主子的脾气,再多说下去,恐怕连自己也要遭责罚,她这会儿劝说不成,只盼着回了家跟老爷夫人提及此事,万不能叫主子在姻缘大事上被人蛊惑,做出糊涂的决定才好。 作者有话说: 陈志高:赘婿选我,我最甜! . 光阴老去速可惊,出自欧阳修,采桑子,原句:老去光阴速可惊。
第3章 绝笔 船在水上行了十几日,临近应城,苏南枝一行人上岸换乘马车。 苏南枝此次南下,是借了来应城长生寺替母祈福的理由,回去的时候自然也要从应城回去。 众人上了官道,没多久便瞧见苏家的人在前头接应,另有一熟人也在,执扇观望,远远瞧见苏南枝的马车,那人便翻身下马,笑着上前作揖打招呼:“梅梅!” 男子二十出头的模样,娃娃脸儿,大眼睛,束发配冠,帽上嵌着一块儿透光锃亮的碧鸦犀,月白色长衫外头披着红绸斗篷,手里攥着扇子,翻身就上了辕坐:“临着姨娘的生日,母亲让人捎书信过来,叫我回去磕头,又听李掌事说你也在跟前儿,我等了两天才把你盼到。” 苏南枝看向揭开的车帘,瞧见是六哥苏恒,忙招手叫他坐进来,笑着倒茶给他吃,又说:“原来是张姨娘的生日,怪不得母亲交代我要跟悟明方丈讨一副祝寿图呢。” “那我就先给你道辛苦了。”苏恒蹭一杯温茶,咂咂嘴将披风解下:“今年北边天象古怪,十几个庄子都遭了灾,各处都等着我给拨粮救灾,又赶上春种,你嫂嫂有了身孕我都顾不上,姨娘又是个撒手不管的土菩萨,家里大小事情若不是有母亲照拂,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苏恒生母张姨娘原是本家奴才,因颜色出众,被苏老爷看中抬了身份,母子俩性子憨厚,早年间没少在苏府后宅受委屈,后来寿安郡主进门,张姨娘谦卑孝顺地伺候跟前,苏恒这才渐渐有了出头的日子。他现下在寿安郡主跟前听差,管着北边两处封地,另有十几处庄地,家中兄弟们里头,他也是颇有产业的那个。 苏恒自知是因嫡母庇护他才能有如今的前程,自是待苏南枝这唯一的嫡妹亲近,他又年长苏南枝十岁有余,说起话来更是关切几分。 “过年的时候你不是闹着要吃甜樱桃,眼下正是结果子的时候,我叫他们拿竹编的盒子装了几筐,底下铺了冰,大头先送家里去了,还有两盒最大最甜的专门给你留着呢。”苏恒招手,底下的人小跑送了竹盒子过来。 樱桃红的发紫,上头还凝着水珠,凉气从竹缝里冒起白烟,光是看着就叫人欢喜。 苏南枝净手,拈一枚咬开,酸甜的果汁在嘴巴里洇晕开来,甜的叫人眯起眼睛:“还是六哥疼我,我在庙里吃不得荤腥,他们偏送了端午的咸鸭蛋去,悟明方丈合掌连唱‘阿弥陀佛’,若不是看我乖巧,怕是要下逐客令了。” 苏南枝那句乖巧是自嘲的玩笑,苏恒性子憨厚,给当成真的听了,他皱着眉头,默声片刻才把自己说服,颇为认真地点头附和:“梅梅乖巧可爱,那老和尚若敢对你不敬,六哥就去打了他的山门,替你出气。” “大笨鹅。”苏南枝噗嗤笑出声,拿两枚樱桃塞他手中,扬着嘴角说:“我记性最好,可是把六哥这话听进耳朵里了,以后谁欺负了我,六哥可得头一个冲在前头。” 苏恒抿着嘴里的樱桃,道:“六哥肯定跟你一势。”说完又补了个条件,“除了母亲那儿,六哥都能跟你一势。” 这回,连琼玖都忍不住笑六爷这个笨鹅了。 * 应城距云中府有一日的距离,苏南枝一行后半夜才赶到,拍开城门,到家的时候正是临天亮夜色最黑的一阵儿。 苏恒提灯在前头照亮,管家小跑着往后头禀报,阖府上下热热络络,一瞬间便灯火通明。 苏老爷熬到深夜才歇下,听说女儿回来了,高兴的鞋子都顾不得提,趿拉着便迎了出来,一口一个‘乖妞妞’地喊着。又是张罗厨房布饭,又交代底下人烧热水给小姐洗尘,还要献宝似地拿出这段时间得来的稀罕玩意儿,给宝贝女儿观瞧。 就连苏恒都沾光得了两句夸奖,苏老爷嫌儿子在跟前碍事,说两句话便打发他回去躺觉。苏恒早就过了期待父亲关注的年岁,何况家里兄弟在父亲跟前皆是一样待遇,他只笑着磕头请安,打着哈欠转身退下。 寿安郡主天亮才起,几个姨娘在跟前伺候,张姨娘把儿子跟儿媳妇一道带过来请安,寿安郡主生性冷漠,只有在女儿面前才稍降辞色,张姨娘在前头布饭伺候,苏恒家的攥紧自家相公的衣袖,低着头躲在角落不敢妄动分毫。 苏南枝过内宅给母亲磕头,笑着拉苏恒家的到外间说话,这才叫那小妇人长舒一口大气。 饭菜摆齐,张姨娘等人躬身退下,寿安郡主吃了两口,放下筷子说话:“听你父亲说,你从南边带回来了个男子,打算叫他入赘?” 苏南枝打小被骄纵着长大,父亲拿她做心头宝,母亲常面有严厉,可待她也是百般的纵容,寿安郡主虽板着脸说话,她心里却是不怕的。 “琼玖那个墙头草,来找母亲告我黑状了?”小姑娘狠狠夹一筷头蓊菜,嘴巴塞得鼓囊囊地嘟囔,“告小状、掉大牙。回去我就撵她走,再不是使她伺候了。” 寿安郡主聪颖通透,岂会看不出她这点儿小把戏,抿嘴笑道:“那恐怕要将你父亲一起撵走了,是你父亲不舍得责备你在外头那些胡闹,才央着我来做这个坏人。” 苏南枝小呷一口热汤,招手叫茶漱口,搀着寿安郡主在窗前的罗汉床上坐下,歪着头道:“母亲可见过那人了?” 寿安郡主摇头:“不曾。” 她接过女儿递来的清茶,淡淡道:“你父亲大约是见过了,说是除了模样不丑,哪哪儿都配不上他的宝贝闺女。” 在女儿的事情上,苏宗高是一万个上心,他说配不上,大略是仔细查过那人的底细的。 苏南枝坐在床沿,抓一把无镞之箭,有一搭没一搭的往对面耳壶里投,随口解释:“父亲是什么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怕是文曲星下凡来给他做女婿,他都要挑出来三五斤骨头呢。” 寿安郡主面色一顿,想到苏宗高偏私女儿时的霸道模样,不禁失笑:“是这个道理,你回头把人领过来,教我瞧瞧,若是还合得眼缘,你父亲那里我去劝他。” 竹箭稳稳击中壶口,苏南枝目光稍抬,瞥一眼对面的挂画,笑笑道:“那人合眼缘的很,头一眼我就觉得悉数,仿佛在哪儿见过似的,文武双全,还会念诗。什么‘虎牢蝗大起,蜚北至云中’的,女儿隐隐是听明白了,却又没有听明白,我叫底下的人去查他,您猜怎么着?” 寿安郡主起先是面色淡淡,可越听脸上越是浮起凌厉,听到后面,直接眉头蹙起,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许久,才接腔道:“查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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