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陆峮为了拯救这个王朝所付出了多少努力,她的那些想法,是不是太小瞧了他,他知道了,心里又会怎么想? 会觉得她竟然是一直都瞧不起他的吗? 崔檀令拢着他劲瘦腰肢的力气越发大了些,似乎两个人靠得越紧,越密不可分,她的心绪便能透过温热的躯体,让他也感受到。 陆峮拂落她紧紧锢在他腰间的手,男女之间的力气分明,便是她抱得再紧,在他坚定的力度之下,那双玉藕一般的手只能怔怔地落了下去。 陆峮大步往外走去,手抚上门,又微微顿了下来。 “兕奴,你真的知道爱的滋味吗?” 他想要她的依赖,她的习以为常,也想要她的钟爱。 说完,他不再停留,像一阵疾风般迅速出了昭阳殿,宫道两旁都点着柔和晕黄的绢灯,可他的背影却像是染着墨,很快便堕入无边夜色之中,没了踪影。 “娘娘!” 绿枝本就揪着心,先是见陛下面容沉肃,一双眼睛却泛着戾气的红,眨眼间便不见了。 这是气狠了吧?娘子怎得没好好哄一哄呢? 她正想进门去安抚一番柔弱受惊的娘子,却看见衣着单薄的女郎极快地从屋内追了出来,天寒夜冷,她在屋里时嫌弃地龙燃得太暖,只穿着一件薄罗长裙,轻薄飘逸的纱裙被萧瑟夜风一吹,像是蝴蝶透明的蝶翼,在瑟瑟凉意中不住颤抖。 绿枝见崔檀令穿得那么少就追了出来,忙进去拿了件厚实暖和的氅衣跟了上去,却看见她自小服侍的娘子像失了魂一样,守在昭阳殿富丽堂皇的宫门口,看着她时,轻轻翕动了下鼻子:“绿枝,他走了。” 他连自己的话都不想听,就走了。 他一定很生气,很失望。 绿枝一边儿给她披上氅衣,一边儿安抚她道:“走了,那咱们追上去就是。夫妻俩哪有隔夜仇呢?陛下从前那么喜欢娘娘,只要您好好儿地跟他解释,陛下会听的。” 氅衣拢住了她纤瘦单薄的身子,自身上传来的暖意叫她因为慌乱难过而宕机的大脑又慢慢转动起来。 “对,我要去找他。”她握紧了手里边儿的双螭纹海棠式玉环,她追出来前不知为何,转身去梳妆台上拿了这枚玉环。 她不是个狠心薄情的人,这要如何展现给他看呢。 崔檀令走在长长的宫道上,绿枝在一旁陪着她,步伐快却凌乱,她的脑子也一片乱糟糟的。 她在想陆峮最后说的那句话。 爱…… 崔檀令一直觉得这个字代表的含义过于深远沉重,她若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今后却又做不到,他应该会更失望吧。 所以从前陆峮说起‘爱’这个字时,崔檀令都会轻轻别开脸,不去看他璀璨含笑的眼睛。 那时陆峮以为她是害羞,可是埋在他坚实温暖的怀抱里,崔檀令只觉得茫然。 如果这样就是爱的话,那她好像要比陆峮逊色许多。 她是一个懒惰又自私的人,既然选择了陆峮,那她就想让陆峮变成包容她、呵护她的样子,而她心安理得享受他的好,却不愿意回馈他需要的东西。 思绪纷杂混乱间,两人已经到了紫宸殿。 才点头哈腰将一众朝廷重臣送走的胡吉祥见着皇后娘娘深夜前来,有些惊讶地上前:“娘娘,您怎么过来了?” 说话间,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一件宽大氅衣将人给笼罩其中,只露出一张玉白赛霜的面庞,神情冷然,瞧着不大高兴。 联想到方才陛下沉郁的样子,胡吉祥明了了,夫妻俩这是吵架了! 果不其然,皇后娘娘淡声问他:“我是来找陛下的。陛下……在里边儿吗?” 若是在以前,她直接进去便是。 可现在她们吵架了。 陆峮见着她贸贸然进去,说不定会气得更厉害。 就更听不进去她说什么了。 胡吉祥老实地摇了摇头:“方才陛下过来交待奴才叫大人们先回去,自个儿又出去了。奴才现在也不知道陛下往哪儿去了。” 见崔檀令面色不好,他还补充道:“奴才依稀听着有马蹄声,不知是不是陛下骑着马出去了。” 骑着马出去了。 崔檀令面色陡然间变得苍白,手里紧紧握着的双螭纹海棠式玉环忽地一松,‘啪嗒’一声脆响,价值连城的玉环摔在地上,跌成了两瓣儿。 “绿枝,我的玉环碎了。” 她的郎君也被她气跑了。 她似乎是终于找到了难过的借口,一直骄傲着不肯露出难过模样的女郎红了眼睛,珍珠似的泪珠儿大颗大颗地落下,砸在青石地砖上,心地再冷硬如青石的人,被她的眼泪这么一砸,恐怕都要化作绕指柔吧。 胡吉祥有些吃惊地咂咂嘴,可是皇后始终是皇后,此时失态也不是他能看的,只能低下头闭嘴不说话。 绿枝看着向来懒散不将世事放在心头的娘子哭得这样凄惨,心里边儿一抽一抽地疼得没完,只得上前扶住她,轻声安慰道:“没事,没事,玉环碎了还有更好的。陛下这样爱您,怎么会舍得见您因为一只玉环就这样难过呢?” 可是她不爱他。 他发现了这事,他好生气,所以他今后再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对她了。 想到这里,崔檀令眼底泛酸,哭得更厉害了。 绿枝见人越哭越凶,有些手足无措:“娘娘,既然陛下不在这儿,奴婢先陪您回去吧?陛下向来都是回昭阳殿歇息的,昭阳殿就是您与陛下的家,陛下就算出去了,也不会忘记家在哪里的。” 眼看着皇后娘娘被女使给哄回去了,胡吉祥望着她们的背影叹了口气,从前陛下与皇后关系好,他还不觉得有什么,可这夫妻俩一闹矛盾,牵连得来他们这些身边儿服侍的人也不好过。 还是早些和好吧。 · 今晚本来还要讨论在旭东郡新发现的几处铁矿如何开发、锻造农具的事,可陆峮知道自己现在脑子乱轰轰一片,坐在那儿也只是叫他们看臭脸,索性叫人都先回去,明个儿再进宫来。 他走出了紫宸殿,被他召唤而来的矫健骏马打着响鼻,湿漉漉的大眼睛瞅了瞅他,低下头去蹭了蹭他。 陆峮深深吸了一口微冷的夜风,翻身上马,却不知道该去哪里。 他也以为昭阳殿是他的家。 可是现在他不想回去。 他拍了拍马儿柔顺的鬃毛:“去菜园子。” 那个地方清静,平时连宫人都不爱去,更遑论是娇滴滴的她。 不对,她可能都不会出来寻他。 陆峮唇边勾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巍峨宫墙投下的阴影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他回过神来,紧紧抿着唇,疾驰在无边夜色之中。 他离开的这段时日,菜园子和猪圈鸡舍都被照料得很好。 陆峮翻身下了马,叫老伙计停在树下自个儿吃草,他慢慢走过长长的田埂,现在正值冬日,肥沃黑亮的泥地里光秃秃一片,只冒着零星几颗草。 它们都在静等来年春日。 陆峮看着黑黢黢的土地与零碎撒着几颗星子的夜空,他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可是一走到这里,就想起她。 怎么哪里都有她的影子! 陆峮气得随手抓起一块儿小石子丢了出去,不料正好砸中在猪圈里美美睡大觉的小黑猪,受到欺负的小黑猪顿时狂野地嗷嗷叫了起来,不远处的鸡也被这阵动静吵醒,一时间猪叫鸡鸣此起彼伏,吵得陆峮一张沉郁面庞更含了几分煞气。 看着这黑脸含煞的魁梧汉子走到面前,原本还在嗷嗷叫的狂野小黑猪们顿时老实了,发出了柔弱的猪哼哼声。 陆峮盯着它们,个个都长得膘肥体壮,一看就很好吃。 “她都不要我了,你们长这么肥有什么用。”从前期盼着小黑猪快快长成好宰了给娇小姐补身子的陆峮此刻拉着脸,对着小黑猪们指指点点的模样像极了刻薄后娘,“明天就减了你们的猪食儿!” 想到娇小姐不爱他这件事,陆峮就觉得一阵心酸。 看着鸡舍里那几只羽毛艳丽,神情高傲的彩鸡,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亏得他还特地抓了那么多只汤山里的彩鸡过来想要逗她玩儿。 到头来,竟都是错付了! 往日十分难伺候的小黑猪与小黄鸡们似乎察觉到了主人波动巨大的情绪,一个个缩得犹如鹌鹑一般,一声不敢吭,生怕入了他的眼,小命不保。 可那几只彩鸡还是没能逃过命运的毒手。 陆峮看着那几只逃出生天慌忙逃窜的秃毛彩鸡,冷哼一声,拍了拍身上的鸡毛。 避子丹…… 他坐在田埂上,恨恨捶了一把,到底是为什么? 是因为她年岁还小,不想当阿娘,那她完全可以和他说,他怎会强迫她? 陆峮不愿想,也不想接受另一个更残酷的可能。 即便事实就摆在眼前。 一个女人为什么不想给她的夫君生育儿女? 多半是因为不爱了。 陆峮坐在田埂上看着天光微晞,寒霜凝成的露水落在他肩头,那张英俊锐利如刀刻般的面庞却不见什么虚弱之色,只是眉眼低垂着,瞧着心绪不大高。 突然他想到什么,猛地站了起来。 是药三分毒,那避子丹的毒性又如何? · 崔檀令坐在床上枯等了大半夜,这是从前沾床就想睡觉的她从未有过的行为。 绿枝陪了她大半夜,见着她眼睛都熬红了,还要用手揉一揉眼睛继续等,心疼极了:“娘娘,您歇会儿吧。待陛下回来了,奴婢再叫醒您就是了。” 那怎么能一样呢。 崔檀令摇了摇头,声音很轻:“绿枝,你下去歇会儿吧。我再等一等。” 绿枝还想再劝,可是看着她固执的脸,只能将话都憋了回去,给她掖了掖氅衣:“娘娘熬不住了就睡一会儿,您的身子才养好了一些呢,受不住的。” 崔檀令随意点了点头。 绿枝离开了,殿内重又恢复了寂静。 她看向窗外,原本深沉的夜色已经悄悄露出细细一丝鱼肚白。 天都快亮了,可他还是没有回来。 他还会回来吗? 崔檀令轻轻眨了眨眼,将眼尾的泪珠眨落,落在大红色丹阳朝凤锦被上,晕染出一团水色。 默默无声地掉了一会儿泪珠子,眼睛又疼又酸,崔檀令最后看了一眼打开的窗户。 绿枝怕吹进来的夜风太冷,叫她着了风寒,可崔檀令记挂着她的郎君很爱不走寻常路,便固执地叫她不许关。 一直开着的窗外冷冷清清的,宫人们都还没有起床清扫。 她慢慢阖上眼,她实在是累了。 她刚睡着没多久,那道开着的窗便迎来了它命定的客人。 陆峮熟练地翻窗而入,屋内安安静静的,他绷着脸,脚步却放得极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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