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了一夜酒,却奇怪地没有半分醉意。门拦得住他,窗拦不住。 冰绡听到月洞窗前的动静,偷偷擦了眼泪,闭着眼睛装睡。 檀琢坐在床边看她翕动的睫羽上面一点晶亮,心中酸软一片。 “我想好了,”他语气郑重,将手轻轻地按在冰绡的小腹上,“如果咱们真的没有子孙缘分,便过继了阿琼的孩子继承大位。” 冰绡装不下去了,起身钻到他怀里,呜呜地哭。 檀琢一下下地拍她的背,“我这半年来一直想……只是没有下定决心。害得你难过了这么久,是我不好。” 冰绡哆嗦着去亲他,“……你、你别后悔,我是个贪心的人,人家不许我还好,一旦许了我,我便会痴心妄想,再也放不下了。” 檀琢抚着她的长发叹息,“我想通了,江山能否安稳,不看君王姓什么,只看君王的本事。再说,那毕竟是身后事,你才是活着的一生一世。” 冰绡哭得一塌糊涂。 许是被檀琢带的,她不知何时也成了个嘴硬之人,从前那些哄人的甜言蜜语,再也说不出口了。哭了半晌,她方咬着唇说:“这还差不多!” 檀琢心疼地用唇去解救她的下唇,“不要总是咬”,他还不忘老气横秋地教训她。 冰绡反手搂住他的脖子,“那我咬你的。” 檀琢被她骑在了身上,任她像小狗一样乱亲乱啃,好半天终于受不了了,握住她的肩将她抬起,“快下去,别折磨我了。” 冰绡挥掉他的手,鼻音依旧浓重,“就要。” 檀琢哭笑不得之际,忽然衣袍被她一撩,接下来便觉得她的头低了下去。 “嗡”地一下,檀琢又昏了头。想推开她,终究私心炽盛,一时只闻宫商角徵羽五音大作。那吹奏之人虽生疏,檀琢头一回听,却也如闻天籁。 马车上,俩人破天荒地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冰绡又闭上眼睛装睡,脑子里却想着,昨天怎么能那样呢,实在是……太荒唐了。 檀琢看着她耳朵都红了,情不自禁地想到昨夜销魂,便也觉得自己太禽兽了些,怎么能就那样……呢! 篱笆小院里,大山正给晾晒在院子中的草药翻面,檀琼抱着孩子在屋檐下笑吟吟地看着,眼中一片温柔。 大山似是感觉到妻子的目光,便也回头望去。他不会说话,就用手比划了什么,檀琼看了便柔柔笑了起来,圆圆脸上一片辉光。 檀琢看着,便觉得阿琼长得愈发像母妃了,眉眼神态都像,像到宛如母妃重活一回。 冰绡柔声道:“若是母妃见到了,一定会感到欣慰的。” 看到檀琢与冰绡的马车,檀琼与大山两个忙上前迎。他们之间有心照不宣的规矩,到这里便只有亲人,没有身份。于是便免了繁琐的礼仪,只有亲人相见的欢愉。 冰绡从檀琼手中抱过孩子,低头逗了半天才还给人家眼中尽是艳羡。 檀琢捏了捏她的手,两个人携着去给药婆婆请安。 哪想药婆婆搭了冰绡的脉便出语惊人,“有了。” 檀琢有些发懵:“有什么了?” 药婆婆不耐:“有什么了?还能有什么,有身子了!” 冰绡支支吾吾:“可、可是我……我的癸水来了啊!” 药婆婆大怒,指着他们两个便骂:“无知小儿!怎么如此不知节制!你们知不知道,孩子差点被你们胡搞掉了!” 冰绡大惊:“啊?” 药婆婆痛心疾首:“那不是癸水,是胎像不稳、宫内出血!” 檀琢面上血色尽消:“会伤了母体么?姨母可还有办法?” “哼!”药婆婆摸上冰绡另一只腕子,语气放缓:“所幸还来得及,回去吃上一个月保胎药再来吧!” 檀琢松了口气,却听药婆婆又厉声教训道:“万不可再荒唐了!” 一时间,檀琢面上青红交加,额上涔涔一层湿意,愧悔惊俱兼有,看得冰绡倒心疼起来。 “那个……姨母,也不全怪他,我自己也……” “行了行了!”药婆婆不耐烦地摆手,“等药煎好了就赶紧喝,喝完赶紧走!” 这些年她向来如此,依旧是听不得冰绡说檀琢一句好话。 回去路上,冰绡因喝了药有些犯恶心,便靠在檀琢身上闭目养神,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你说,这孩子是男是女?” 檀琢此刻已然由惊转喜,逐渐地喜不自胜。他咧着嘴,笑得像个傻子:“檀某的种,男女都好!” 冰绡撅起嘴巴掐他,“和你有什么关系,是我的孩儿!” 檀琢被掐得眉开眼笑,“小狐狸!不就是想问我,是女孩如何么?告诉你,女孩更好!你看杏明,我云州国第一位女元帅,比哪个男子差了?我们的孩子,得咱们两个悉心教导,长大后自然还要比杏明强上百倍!” 这还是他头一回在冰绡跟前大方地夸赞杏明,冰绡听到耳中却不觉得有半分难受,只跟着他一起咧开嘴,也笑得傻气。 “嗯,将来就让女儿拜杏明作师父,长大了便也如她师父一般,做个顶天立地的女子!” 檀琢心道,“师父就算了,她父王这身武艺不比杏明强?犯得着舍近求远么!” 他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敢说,只笑着附和:“好,就按你说的办!” 途经曲通,冬春季节的一汪汪海子已经连成了一望无际的草原。红嘴蓝羽的紫水鸡成了紫草鸡,踅着两条长腿在草丛间快活地啄小虫子吃。 冰绡眯起眼睛感叹:“原来世上真有沧海桑田呀!” 檀琢看她一双眼因眯起而显得愈发狭长,情不自禁道:“我有时候想,你是不是狐狸变的,怎么……” 冰绡捂住他的嘴,佯怒:“勿要在孩儿跟前口无遮拦!” 檀琢扳开她的手,继续胡言乱语:“欸,你会不会给我下个小狐狸崽子出来?” “檀琢!”冰绡怒道,“你是狗变的,狗贼!” …… 沧海桑田几度,他们两个打打闹闹,依旧年轻。 不为外物所束,生命便不见沉重,只因过往而愈加丰盈。光阴轮转,横秋的只有岁月,老气始终不得染指他们的赤子之心。
第96章 番外·红痣 这是建元五年的初冬,一个阴沉的下雪天。玄云四垂,给雄伟的皇极宫扣上层盖子,空气虽冷却不清冽,闻起来闷闷的。 雪糁沙沙而下,落在头上、脸上和衣服上。很快,我身上这件灰鼠皮大衣就被白色覆盖,与积雪的大地融为一体。 我已经在大殿前跪了一个时辰了。北风不算太大,可我在大衣之下只穿了身薄薄的绸缎单衣,现在已经冻透了。 比起心疼自己,我更心疼身上这件衣服。它那样宽大,颜色也不衬人的气色,可我还是喜欢它,因为它是我从皇上那里抢过来的。天冷的时候,我总喜欢穿一身夏日里才穿的艳丽单衣,外面就用这件灰鼠皮裹得严严实实,趁人不注意偷偷溜到皇极殿,再把大衣敞开,向皇上炫耀我的窈窕身姿。 他喜欢我这样。有几次情动之时,便直接把这大衣当成了被子,弄得我好些天都不敢再来找他。 今天我又打扮成这样来了,不巧他却去了前边儿书房,殿里只有太子一个,正皱着一张小脸做父皇留给他的功课。 阿承八岁,正是淘气好动的年纪。在这整个后宫之中,他最喜欢的人大概就是我了。我比他只大了八岁,如果不是他父皇的妃子,年纪正好可以做他的姐姐。 一见到我,阿承的眼睛就亮了。“颐娘娘!父皇留的功课太多了,你帮帮我吧!” 这小子精明得很,知道我粗通文墨,便总是要我帮忙做功课。有一次我心软捱不过他撒娇,就帮他抄了两遍《大学》。明明笔迹模仿得很像了,还是被皇上一眼识破,虎着脸将我骂了个狗血淋头。从那以后我就明白,皇上之所以亲自教导太子,就是因为对他寄望极深。代做功课事虽小,却有损孩子的心性,所以皇上十分不喜。明白了这个之后,我就再不敢干这种事了。 所以我便也学着他父皇的样子,板着脸对他说:“阿承是储君,将来是要君临天下的,这点功课都要假他人之手,以后如何亲自治理这偌大的江山呢?” “那……颐娘娘先别走,等阿承做完了功课,咱们一起玩捉迷藏好不好?” 他的眼珠黑得发蓝,被单眼皮包在又大又圆的眼眶中,十分耐看。太后娘娘说,这是随了皇上,皇上小时候也是这样,长大之后才变成了狭长微挑的丹凤眼。 我缠着太后再说些皇上小时候的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太后好像不是很喜欢我,并不愿意与我多说话。我也只好知趣地闭上嘴巴,不敢再问了。 看着阿承,我便好像是看到了小时候的皇上。现在他用那双与他父王一样的眼睛求我,我怎么能拒绝呢? 阿承疯起来像一只脱缰的小马驹,幸好我年纪也小,浑身上下有的是精力,能与他玩个旗鼓相当。 轮到我找他了。 屏风后面、床帐后面、桌子底下,我都找遍了,始终是没找到他。 “阿承再不出来,颐娘娘可就走了!” 我开始诈他,一点都不为欺骗小孩子而心虚。 阿承聪明得很,他早熟悉了我的路数,一声都不吭。 “诶呀,这可让我上哪找啊?莫不是藏到了地毯下面?”我换了招数,开始逗他了。 到底是小孩子,他憋不住笑出了声,虽然很快就捂住了嘴,可还是被我听出来了——他躲在殿门后的棉帘子里! 蹑手蹑脚地过去,我猛地一推殿门,双手抱住那一堆鼓囊囊的帘子,“找到啦!” 可是迎接我的却不是阿承的欢笑,而是撕心裂肺的尖叫。 我吓坏了,手忙脚乱地将他从帘子里面拉出来,却见他的右手青白无血色——刚才他扶着墙,将手插到了门缝里! 那么沉重的殿门,被我猛地一推,怕不是骨头都要碎了! “快传太医!” 我也惊叫起来,随着阿承的嚎哭,我看到他的手慢慢地肿胀起来,越来越高。 十指连心,他疼得受不了,不肯让我碰他。我又心疼又害怕,泪水流得和他一样多。惶然无措之间,竟然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时候来的,也忘了他是如何斥责我的。 我只记得他最后冷冷的一句话,“滚到外面跪着!” 雪粒渐渐成了雪花,越下越大。 我感觉自己要被冻僵了。 虽然并非故意,可阿承因我而伤。我心里委屈,却不敢辩解一句。我喜欢皇上,也很怕皇上。 很快,匆匆的脚步声打西边传了过来,我知道一定是一心殿的人,有皇后娘娘,有桂枝姑姑,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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