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鞋底碾碎积雪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响，鞭炮一样噼里啪啦。 我害怕极了，不敢祈求皇后娘娘的原谅，只哆嗦着伏在地上，将脸深深埋在雪与头之间。 许是见了母后的缘故，阿承本已弱下去的哭声又大了起来。他不仅是皇储，更是皇上与皇后唯一的爱子。万一将来右手落下个什么毛病……我闯了大祸，抖如筛糠，不知道将会面临何种责罚。 所以当我听到皇后娘娘那句话时，心中十分震惊。 “算了，不怪她。” 她的声音细细地飘入我的耳中，就像半天中沙沙而落的雪。 入宫五年了，我见皇后娘娘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封妃大典上，我跪在地上与她行三跪九叩的大礼之外，便是在太后娘娘那里匆匆见过两次。 她长得不算十分美貌，一双细眉弯眼看着颇有些楚楚可怜，唯有眼下一颗夺目的红痣，显得独具风情。 慑于后位威仪，我不敢长久地看她，对她也只有这份朦胧的印象。 可是出于女子的直觉，我知道她不喜欢我。不是单单不喜欢我，这后宫所有的嫔妃，我、刘妃还有愉妃加在一起，她都不喜欢。 所以她不愿意见我们，免了我们的请安，也不管我们之间那些明里暗里的争宠手段。 这么些年了，她好像不是皇上的正妻、我们的“主母”，反倒更像是一位寄居在宫廷里深居简出的贵邻。 哥哥曾经告诫过我，在这宫里，和谁争都行，唯有皇后不行。她是皇上的结发之妻，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不可撼动。 我是个听劝的人，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这后宫拢共就一后三妃，平常虽有吃醋的时候，也不至于真就费尽心机、你死我活。可我心里就是奇怪，要是真如哥哥说的那样，皇上和皇后之间怎么会这样冷淡呢？ 刚入宫那两年，皇上还总是宿在皇后处，一个月能有一天宿在别人宫里就算是稀罕了。可这几年，皇上不是在我宫里，就是到愉妃处——刘妃其貌不扬，皇上不大喜欢他，这个我知道。 可是皇后刚刚年过三十，也是大好的年华，怎么就被皇上厌弃了呢？我想不明白。 后来我实在忍不住，在一次侍寝之后问了皇上。皇上默了半晌才说，“她不肯让我碰她。” 我追问：“为什么呀？” 皇上的神情十分落寞，他笑了笑，好像是自嘲，“她嫌弃朕。” 我呆看皇上俊朗的面容半晌，心里好像起了一阵狂风，实在想不明白这世上为什么会有女人嫌弃他这样的男子。 若用民间择婿的眼光看，皇上的容貌、学识、家资、风度，哪一样都是顶尖的。我们几个后妃争风，就是因为喜欢他、爱慕他，所以才恨不得他日日来才好。 即便是正宫娘娘不喜欢小妾，也不至于将丈夫往外推吧？多傻呀，天底下没有哪个姑娘会这样行事。 我真是万分不解，所以接口道：“怎么会有人嫌弃您？我们爱慕陛下还来不及。” 这是我的真心话，却不知道为何触怒龙颜，惹得他当时就变了脸色，连夜回了自己的皇极殿。 平心而论，他不是喜怒无常之君。可就是这么奇怪，我只说了一句话，便把他给得罪了，整整半年都没有再来看我。 后来还是刘妃给我解的惑。 她深宫寂寞，逮着个人就说个不停。我都听得打了哈欠，她方才似笑非笑道：“你真以为皇上是嫌弃我容貌不佳，方才不来的么？” 我连忙摆手，“哪里哪里，刘姐姐很周正呐！” 她一哂：“说假话有意思么！我知道自己长得不好，可你看皇后娘娘也没好到哪去啊？凭什么皇上就那么放不下她？” 刘妃语气十分不忿，我明知这话不能再说下去了，终究是好奇心作祟，驱使我继续洗耳恭听。 她翻了我一眼，继续道：“哼！咱们皇上就不是重色之人！他也喜欢过我一阵呢，要不是我口无遮拦，说皇后娘娘那颗痣不详，他也不能对我这样！也怪我不会说话，我就是说请高人给看看，也没别的意思……” 听她说完我才终于明白皇上那天为什么翻脸。他一定以为我那句话是在挑拨他与皇后之间的关系，所以才有那样的反应。他可真奇怪，人家嫌弃他，也没见他想想办法缓和一下。就这样逐渐疏远，却不许别人提一句，真是太别扭了。 不管怎样，亏得皇后娘娘宽容，这才免了我一场苦头。我心里十分感激她，便打扮得得体又隆重，带上精心准备的礼物，去一心殿谢恩。 桂枝姑姑将我拦在殿外，“皇后娘娘正在诵经，贵妃娘娘将东西放下就请回吧。” 我心里既有几分不甘，又有几分轻松。在正宫娘娘面前，终归别扭不是？她不愿见我也好，我乐得自在。 那时候我毕竟年轻，心里总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主意。从一心殿出来，我拐了个弯儿去了皇极殿。 “既然皇上心里有娘娘，也该抽空去看看娘娘。她一个人诵经礼佛，臣妾觉得她很是孤单。” 我承认，这话有讨巧卖乖的嫌疑。 一方面，我想还皇后娘娘的情；另一方面，我也想讨皇上的欢心。 皇上放下折子看了我半天，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知道了，你下去吧。” 我心中一喜，便得寸进尺地撒娇：“才来就赶人家走？想你了嘛！” 他嘴角漾起一丝笑，很是风流，说出的话却带着淡淡的不耐，“下去吧！” 明黄色的案布和同样色系的便服衬得他贵气逼人，可那富贵造极处偏偏有一股杀伐之气流泻而出。哥哥说过，皇上早年是杀过人的。 我无数次为他这样无意间流露出的冷酷心折，害怕，又不由自主地深深迷恋。 不敢再留下去，我矮身福了福，便告退了。 当天晚上，皇上果然去了一心殿。愉妃特意来我宫中，当一桩新鲜事与我说。我知道他是因为我的话才去的，心里既酸涩，又有几分得意。 “皇上与皇后娘娘感情深厚，去一心殿也是寻常，值得你大惊小怪？” 愉妃长得美，性子也骄横，并不把我这个贵妃放在眼里，想来也是不把皇后放在眼里的。 她闻言哼了一声，冷笑道：“你倒大度，也不知道得意个什么劲！” 我反唇相讥：“怎么，这就坐不住了？平常也没见皇上多喜欢你呀，要着急也是本宫着急，轮得到你？” “你！” 她气急了，“若不是有个做北疆都督的好兄长，你以为皇上会稀罕你？呵！也不照照镜子，庸脂俗粉！” 我心中隐隐发疼，嘴上仍不饶人：“你不也是因为你父亲的缘故才进宫的？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我们那会都才十几岁，年轻气盛，不知珍惜深宫中相互陪伴的姐妹，只是一味地争风斗嘴。互相刺了半晌，我们俩人都气得不行。最终还是她先服软，“你说，这会儿皇上和皇后干什么呢？” 我被她问得脸红，啐了一口方道：“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呗！” 说完这句话，我方察觉到歧义，不禁掩面而笑，愉妃也跟我一起笑。我们两个又说了许多皇上的床榻之事，直说得一起前仰后合，也不知道是在笑谁。 往后接连一个月，皇上一直宿在皇后宫里。我不敢明目张胆地邀宠，只好暗暗教人去一心殿打听。 我的贴身宫女福子和那边的瑞心姑娘交好，她回来神秘兮兮地与我说，“娘娘，皇上虽然每晚都宿在那里，可那事……却是一次都没有呢！” 我心里没由来地感到高兴，便大着胆子去皇上每日下朝必经的螽斯路等他。远远地看见翠盖黄伞，我心跳如擂。 皇上憔悴了不少，眼下淡淡的乌青与下巴上隐现的胡茬相映成趣，无声地出卖了他这一个月来在一心殿的遭遇。 “皇上！” 我故意用最甜的声音唤他，可出口后，便满满都是心疼。 他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就好像是遇到个不远不近的熟人，微微颔首，便擦身而去。 愉妃和刘妃都没笑话我，也许是兔死狐悲，她们一起来我宫里安慰我。刘妃仍口无遮拦，“皇后娘娘都那么大岁数了，怎么比得过我们，一定是用了什么狐媚招数！” 愉妃亦忿忿，“还是皇后呢，一个人霸着皇上，有失中宫之德！” 她们应该都不知道，即便是皇后不让皇上碰，皇上也甘愿宿在她那。 我心里酸涩难忍，出口的话也好像是阴阳怪气，“谁让人家是结发之妻呢，我们怎么比？”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第二年。 这一年的立春赶上了元宵，皇上似乎颇为高兴，就在一心殿里举办了一次家宴。在皇后宫里办酒席，这还是头一次呢。 我也不知道自己怀着什么心思，总之是有点好奇和期待。 就是在这次家宴上，皇后娘娘眉目舒展，面上带着恬淡的笑意，看着和以往都不一样。 她示意舞乐停，随后与皇上举杯道：“青时，我已决意出家皇觉庵。今日天朗气清，正好作别，愿你保重。” 一时间，大殿落针可闻。 我被这话砸懵了，一时间没明白什么意思，反倒是在心里琢磨，她怎么敢直呼皇上的名讳呢。 我像盯着怪物一样盯着皇后，只见她的面容那样平静喜悦……哪里不一样了？对！那颗痣不见了！ “皇后娘娘的红痣！” 我失声叫了出来，引得她垂目看向了我。 她似乎是冲我笑了，又似乎是没笑。像庙里供的菩萨，嘴角噙着慈悲。 皇上似乎早就知道会有这天。他面色颓败，双眼无神，好像是一下子变成了木胎泥塑的雕像，失去了一身的生机。 可他终究是开国之君，只呆了半晌就恢复了平静。 我看见他的脸上缓缓扬起一个微笑，语气轻松：“明意，若你真厌了我，我便放你出宫。你还年轻，一定会遇到一个比我更好的人……一心待你。只是别出家，我一人不好，不代表这世间红尘都不好。” 天呐，这种时候，他怎么还有心思开玩笑？这话半点都不像是君王之言，甚至都不该出于人夫之口！ 我们三个都不敢说话，齐刷刷地跪在地上，生怕帝后之间的大火殃及池鱼。 皇后娘娘似乎是认真思索了一会，方才摇头：“你说错了，不是厌，是空。诸行无常，诸法无我，诸受皆苦。青时，我受够了红尘之苦，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 皇上似乎被这平静的回答激怒了，他终于厉声质问：“你就这么恨我？” 皇后的声音依旧轻柔，“我不恨你，不爱你，也不怜你。我佛慈悲，平等教化一切众生。青时，我眼中已经没有你，只有众生。明心见性，你即众生，众生即你。”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6 首页 上一页 103 104 105 106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