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突然停下步子,侧过身问,“公公从外面回来?” 杜望津原本都避开到一旁等着人离开,突然听见问话,怔愣之后又很快抬起头,露出一个笑容来,“是的,今日有个不错的画展,出去看了看。” 他身上还穿着内侍特有的服饰。 顾淮安在宫里见过很多内侍,穿着这身衣裳的人见到外人多是低着头,匆匆行走在宫闱之间,活得像是见不得光的鼠辈。 可杜望津不同,那怕穿着这一身内侍的衣裳,他的脊背始终是挺直的,不避不让地同人平视。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他的两鬓也开始出现花白,看着比同龄人还要苍老几分,可那双眼睛依旧平和明亮,没有沾染世俗的杂陈。 这样的风韵,顾淮安只在文渊阁那些醉心书文不同庶务的“老古板”身上见过,忍不住侧目又多看了几眼,才慢吞吞开口问:“我也刚得了一幅吴道子先生的画作,却不知是不是打了眼。公公可有时间,指点一二?” 杜望津诧异地看向他,却捕捉不到其他,迟疑着问:“依照世子的地位,应当没人敢在你面前说谎。” “可我不信他们,您是这方面的行家,我只信你。”顾淮安笃定道。 杜望津认认真真看向面前的男子,见他脸上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明日便可以。” “君悦茶楼,恭候。”顾淮安朝着他的点头致意,便没有再多停留,朝着外面走去。 从宫中到安王府的这一段路,他都不知道走过多少遍,全程表现得和在宫里没什么两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暗地里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盯着他,等着他的动作。 直到踏入自己屋子的那一刹那,原本一直上扬着的嘴角沉了下去。 姜若有些怕黑,但凡她在的时候,总是在屋内点上一盏灯。她一开始怕浪费,就这一盏灯的光亮一边等他一边做针线活,又或者是认字,总之不会让自己一直闲着。 这样极为伤眼睛,他提过一次之后没什么用处,便找长喜买了足够烧着玩的蜡烛放在库房里堆着,堆到不用都看着可惜的程度。 从此入了夜,他的屋内一直是亮堂堂的,以至于才进来时,他还有些不习惯。 眼前明明是无边的暗夜,他却好像是看见了有人在走动,仿佛姜若还在这里。说不准什么时候烛火一下子就亮起来,她走上前笑盈盈问他为什么今日回来得这么迟。 他会将身上的披风解开放在旁边的架子上,随意提两句今日发生的事,然后坐下来同她一起用晚膳,最后坐在一起乘凉。 这个小没良心的,换成是冬天,哪怕再远都会凑过来挨着,一个正经主子也被她当做人形的暖炉。他也曾捉住她冰凉的手问,当真就那么冷,被冻掉了几根手指头。她胡乱说着数目,又腼腆趴在他肩膀上,哼哼唧唧说着不相干的话。 可到了夏日,她也不爱粘着了,发蔫地和他抱怨夏日入了魔,一日比一日热,到了三伏天还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光景。 这些生活过于平淡琐碎,没有一点波澜,像是没有什么值得惦念的,可却又像是空气一般无所不在。以至于回忆起来时,这些过往如同锋利的刀片一般,一刀刀划在心口最中间的位置上,不足以毙命,却只要稍微动弹几分,都会疼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踉跄着往前走了两步,扶着椅背坐了下来,后背早就被冒出来的冷汗浸湿。他丝毫也不在意,头抵着椅背朝着上方看去,下颌与脖颈形成了个锋利的弧度,整个人如同在冷水当中淬过的长剑。 黑眸沉沉,几欲要和这夜色融为一体,看着上方描金绘彩的屋梁,他嘴唇翕动,反复念叨着两个字,“身孕”。 他们之间有过很多次,可姜若的年纪还小,他一直注意着服用陈大夫做出的避孕的药丸,没打算在这个时候要孩子。只有在回来时,意乱情迷中将这件事情忘了,就只那么一次就有了。 他对孩子没有什么实感,唯一担心的就是姜若的身体和她能够承受得这件事情。理智告诉他,姜若并不是只知道攀附大树的藤蔓,她虽然柔弱却极有主见,在扬州的官场里滚了一遭,能自己照顾好自己。 可他始终觉得,她还是那个在野外被他领着一步一步往前走的小姑娘,理应被他照顾呵护,而不是独自经历一系列原本不应该由她承受的苦难。 顾淮安开始后悔,倘若当时自己的安排再缜密些,又或者是他亲自去接姜若,是不是就不会陷入到这么被动的局面当中。 半晌,他抬起自己的手,覆盖住自己的双眼。 有温热的液体从中溢出。 在悄无声息的夜里,他承认,他想姜若了,远远比他以为的还要想。 还有机会。 他迫使自己闭上眼睛,在心里将安王府到宫中的这条路想了一遍又一遍,包括宫门何时开启、何时落锁,巡逻的羽林军有多少,分别是谁,又在什么时候交接。 要怎么做,才能在最快的时间内找到姜若,并且将她带出来? 一夜静默之后,他如同没事人站了起来,起身给自己洗了个冷水脸。在拿起木架上放置的巾帕时,他的手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同他的巾帕并齐放置的另一块石青色的巾帕,巾帕尾端的位置还绣了一朵特别小的海棠花。 他伸出手,消瘦的手指在帕面上拂过,最后停留在那朵小花上,感受绣面带来的粗糙的触感,长久不能回过神来。 徐嬷嬷进来时候就瞧见这一幕,呼吸一顿,硬着头皮开口,“世子爷可要用些早膳?早上用江米熬了米粥,前段时日腌制的贡菜现在也能吃了,老奴尝了尝,还算是爽口。” 眼前的人回过神,侧过身子看过来。 晨曦当中,他的半张脸隐匿在墙体带来的阴暗当中,另一部分迎着门口透进来的淡金色光芒,原本狭长锋利的凤眼下压,透着一股薄凉和淡漠,没有丝毫的情绪。 徐嬷嬷微微眯着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也跟着出现错觉,仿佛看见阴暗逐渐将面前男子的身体吞没,那种威压让人有几分喘不过气来。 她心中陡然慌乱,开口道:“世子爷。” “嗯。”顾淮安应了一声,又转过身去,“不在府中吃了,等会我要出门,有些事情要去处理。” 细长却不失力道的手拿着自己刚刚用过的巾帕,将巾帕叠得整整齐齐,再板板正正放在上面的架子上。直到看见两条巾帕并齐,才转身朝着里面走,换了一身衣裳之后去见杜望津。
第87章 087 ◎怀中的人软软小小一团◎ 顾淮安去见了一次杜望津之后, 再也没有其余的动作,每日都会往礼部和鸿胪寺,挑选一同接待科罗什部落的人选。 很快, 科罗什部落的两位皇子就已经抵达京城,他负责招待和谈判的事宜。 招待的人选刚刚敲定时, 朝廷中不少人激烈反对,认为安王世子做事激进,若是与两位皇子发生冲突,既影响两国的邦交, 又会在消息传回草原时让那些胡人以为大周是蛮夷之邦。 上奏的理由倒是冠冕堂皇, 闭着眼睛说安王世子的各种不是。如果光是看他们上奏的折子,说不定要以为顾淮安在扬州做的不是救人的活而是屠城的事。 要是说顾淮安与大臣多么交恶, 倒也不是,而是大臣对皇上的态度有所不满。皇上在江南砍下的刀,何尝不是一把砍在了京城这些关系盘根交错的大臣头上, 让他们忌惮, 让他们恐惧,让他们开始害怕这把刀什么时候会落在自己头上。 若是不能逼着皇上给出一个交代,那下一次会轮到谁? 这无疑就是一场君王和文臣集团的博弈,顾淮安站在了风口浪尖上成了众人攻讦的靶子。 太子迟疑道:“要不然就换个人选?淮安才经办了江南的事,此时确实不好再张扬。” “朕也想过,合适的人选不多。”皇上咳嗽了两声。 若是放在以前,人选换了就换了,平衡之势是帝王最擅长的局面。可最近他越来越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衰败, 手段也开始变得激进, 想要快速结束现在混乱的局面, 交给太子一个干干净净的朝堂。 这么多年, 他也能看清太子的能力,守成之君也是做到顶了。 “安平侯家的上官羽也不错,又或者是裴将军,不一定要是淮安。”太子手半搭在奏折上,目光半阖,瞧不出在想什么,“不然江南的局面也已经稳定了,我和三弟都可以。” “弘阆在扬州,今年不能动。”皇上说到这里停顿住,偏过头看向坐在自己旁边的太子。 太子早就已经开始处理政务,这方面皇上放权很多,只要不是重要大事,都放心经由太子决定。因此勤事殿内,又摆上了另一张桌子。这在旁人眼里,就意味着皇上对太子的放心,也就代表着太子的地位非常稳固。 景丰帝自诩已经做到所有能做的,见到太子略略闪烁的眼神,并没有生气,反倒是心平气和问上一句,“那你想做?这么多人盯着,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当然不容易,几乎可以预见,各方的势力都会下场。不说要搅黄这次的商谈,却一定会在其中添些麻烦。成了大家都高兴,可要失败了,主持商谈的人就是罪魁祸首。 这就是一根烫手山芋。 太子知道吗? 当然知道,可他只看到了其中的机遇并且认为是父皇给顾淮安立功的机会。现在被父皇这么一说,他也不觉得顾淮安会有多危险,只觉得父皇对顾淮安过于维护,连这么一件小事都会替顾淮安开口解释。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生气,要平和,父皇最希望看见的便是他和淮安兄友弟恭的样子。 他的双手垂下,手背上青筋凸起,诚恳道:“当然可以,他是我的弟弟,我不想看到他一直站在众人的议论当中。” “你知道便好。”景丰帝也不想去计较这话里的真假,陡然看向太子,目光中多了几分犀利,“你该知道,他现在所做的事情有一部分是替你承受的。你就算坐上这个位置,也不该忘记这一点。” 可是他最后能坐上这个位置吗? 太子瞳仁紧缩几分,没有反驳,从自己的位置上站了起来,跪下来承诺道:“是,儿臣知道了。” 自此,顾淮安负责招待科罗什使团的事就敲定下来,朝臣将折子上烂了也没有任何的改变。 顾淮安随之也忙碌起来。 科罗什的人可不认为自己是战败方,自认为来京城是友好往来,顺便说上一点似是而非的好话来获得大量回礼。因此,科罗什的人表现得再怎么谦逊,骨子里仍旧透露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傲慢。 科罗什的两位皇子都擅长骑射,来了京城逛了一圈之后,就拉着顾淮安去骑马射箭,比试比试。当然,要是大周朝的人输了,他们也不会嘲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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