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看着如今元成晖年迈病弱,他们才敢再度猖狂。 若不是自家王子落在了闻澈手里,只怕他们一时半会儿绝不会本分下来。 而在宫宴之上瞧见昔日劲敌的女儿,使臣自然要羞辱一番出气。 他低头捏了元蘅案前的酒盏,拎着酒坛子就给她满上了。澄澈的酒液甚至漫出杯沿撒了一地。 他端起酒盏,袖口都被酒濡湿大半,而元蘅不动声色地后退了稍许。 将酒递向元蘅,使臣道:“我们西塞人,瞧不上贵朝花架子似的达官显贵,但唯独敬元氏,敬元氏之女!你不会推拒这杯酒罢?” 好一副冠冕堂皇的说辞。 分明是在借此话暗报私仇,顺势吹捧恭维元氏,贬低朝中权贵,好给元氏树敌。皇帝尚还在席,如何能听这种“唯独敬元氏”的话来? 元蘅道:“对不住,在下病体未愈,不能饮酒,怕是要辜负使臣大人的好意了。” “诶!元氏将门,怎会生出病秧子来?我不信!你不要推辞!” 说罢,他将酒再度递过去。 忽地,那位本不该出现在宫宴上的人却来了,两步走至使臣跟前,轻手夺去那盏酒,眼尾的笑意很轻,却瞧得使臣毛骨悚然。 “本王配不配饮了贵使这盏酒?”
第61章 撞破 原本称病避开使臣的闻澈忽然出现, 宴上众人都吃了一惊,往他们这边瞧过来,一时无人敢上前说话。 而西塞使臣并未在军中, 亦未亲眼见过闻澈本人。 他早就听闻北成派去镇守江朔的将帅是从皇子中挑出来的,而那些养尊处优的皇子王孙都是什么纨绔闲散的废物, 于是也都没放在眼里。可是闻澈狠绝的用兵之法却令人刮目相看。 在来之前, 使臣还想着这闻澈定是身着一身武服的莽汉模样,定是空有一身力气之辈。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这人, 却是一身文人的广袖长袍、玉簪束发, 看着不甚文弱, 还生了副秀美俊逸的皮囊。他的眼风微微扫向使臣之时, 还带出些冷漠的轻蔑。 “你是……” 使臣并不敢确定这就是闻澈, 如若不然还会心生耻辱之感, 自家的王子身量高大, 却是被这样清瘦之人从战场上掳走的。 迎着使臣的目光,闻澈从齿间发出一声嗤笑:“贵使哪里话, 我们不是很相熟么?怎的如今还不认得了,空叫旁人听去了笑话!” 席间还是有窃窃的私语, 其间还有人发笑。 闻澈看着那盏满溢的带着嘲讽意味的酒, 继续道:“这酒能喝么?” 谁知还不待使臣反应过来答话, 元蘅已经将酒重新接了回去,指尖还似有若无地摩擦过闻澈的虎口, 随即直视着使臣笑得不卑不亢:“使臣大人敬燕云军的酒,在下自然不能推辞了。但饮了这酒之后, 希望贵部与我北成, 相逢都在宫宴之上,而非……兵戎之间。” 看她端起酒盏, 闻澈想要伸手拦,元蘅却不动声色地往后偏离了一步,在众人面前与闻澈隔开距离,饮尽,方将空盏展示给使臣看。 因着今日宴请之人是西塞人,惯能饮酒,所以宫宴之上的酒盏并非是平常时的大小。 这盏酒饮下去,即便是酒量尚好之人都经受不住,何况元蘅本就尚未病愈。 闻澈强忍下一腔怒意,半晌才扯出牵强的笑意来,往殿中去拜见皇帝了。 皇帝自然能看出自己儿子即便是在见礼之时都不专心,只以为是在此处遇见昔日战场宿敌,还要忍着好生说话而心中郁结,却不知闻澈只是恨这个使臣不知轻重,竟然敢在大殿之上公然对敌对衍州和元蘅。 更令他愤慨的是,殿上众人包括皇帝竟无一人为元蘅说话,都摆着一副事不关己的看热闹态度来。 就因为姓元,就因为是女官,就要忍受这种折辱么? 落座在元蘅的对面,隔着舞姬的曼妙舞姿,闻澈的视线却没有离开元蘅。她的耳根已经因酒意而漫出了血色,但仍旧在原处坐得极端正,看不出半点失仪不妥之处。 失落和无能为力的心绪顿时充斥着闻澈。 再没有比此刻更想与她成亲的时刻了,那时他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替她拦下这酒,就可以当众直接为她训斥意图羞辱于她的人。他知道元蘅心性好强不需要旁人的庇护,可是他想给。 掌心的刺痛传来,他才发觉自己过于用力,桌角的尖端给他划出了一道暗红的口子。 而彼时的元蘅正一手按在杯口摩挲,另外轻又缓地挪动视线四下里望了几下,竟对上了闻临的视线。 闻临今日穿得格外华丽,大有储君的气势。像极了是因皇帝身子不好,他无奈代劳朝中诸事,在此宴饮西塞使臣的模样。 瞧见元蘅,闻临遥遥地抬杯。 而元蘅却只从唇边溢出了一声笑,将视线挪开了。 看闻临不是重点,而是闻临的身边坐着的竟然是陆从渊。果真应了她的猜想,这二人已经是极好的关系了。至于如何能说动陆家,不外乎是婚姻之事。陆从渊的妹妹想来不日就要嫁入越王府了。 陆氏女嫁诸王,本就是北成的惯例,即便是皇帝不悦,亦不会如何阻拦。 宴饮太闷,元蘅因为那盏酒而浑身燥热不舒坦,索性离席出去透气。 御湖边也算清净。 湖风拂面甚是解乏。不知停留了多久,她无意间回眸,却看见了沈钦与陆从渊一道从殿中出来,往僻静处说话了。 其间沈钦态度很是恭谨,两人不知谈及了什么,竟还相视一笑,模样亲近如故旧。 夜深露重,枝杈上的湿意沾染了元蘅的衣领,但她已浑然不觉。她此时才缓慢地回想出近些日子沈钦的不同寻常来。自从他主考了春闱之后,僭越之事做了不少,只要元蘅忙起来的空档,他借着代劳的名义做了好些事。 元蘅知道他意在尚书。 却不知他是如此意在尚书。 为了这个位子,不惜与昔日百般堵死他生路之人同行。 可悲可叹,一时间元蘅觉得更多是可笑。可笑昔日被陆钧安当街羞辱之人,如今也能与陆氏长公子谈笑风生了。 他付出了很多。 毕竟仕途谁不喜欢。 陆从渊不知何时离开的,沈钦还作了个长揖恭送。回身之时正好撞上元蘅的目光。他只慌乱了片刻,旋即便重归淡定从容,面上的情绪是理所当然。 “那就提前恭贺尚书大人了。” 元蘅扯了丝笑,并不愿与他再多言,而是转身就走。可是沈钦却如慌了神般快步追了过来,挡在了她的身前不许她走。 御湖上夜如泼墨,习习夜风吹皱沈钦身上的官袍,凌乱的碎发轻微拂动,瞧着好似被人欺负了一般可怜。除了初相识之时,元蘅再没从沈大人面容上瞧见这副神情。 沈钦眸色深了些,不再说些须臾奉承的话:“元蘅,你不能恨我。” 元蘅讥笑:“沈大人如今说话也硬气,再不是当年被陆氏欺辱到连娶妻都不能的境地了。” “你真以为我至今未娶,是因着没人敢得罪陆氏,所以没人敢嫁我么?” 沈钦忽而提高了声音,“因为我心里有你。可众人都说我般配不上,你也心中另有他人。是,我出身寒门,可我从未有一日懈怠,我在翰林院亦或是礼部,都尽心尽责,从未失职!可我还是输你一截,就连当初殿试陛下点我为状元,也是为了不让你风头过盛!你叫我如何好过?” 这些年他温润知礼,却只在今日失控。得不到元蘅,又比不过元蘅,这种复杂心绪积压过久,已让他不堪重负,濒临崩溃。 元蘅压着眼底的愠怒,朝他走了一步,更近地瞧着他:“若真如你所言,原本的榜首该是我,却因种种原由被你占了。那么该恨该觉得不公的是我!为何你要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若只是你因输给我而心有不甘,那就凭你自己能耐夺回来。怎么?投靠陆家人就是你如今的能耐么?” 沈钦苦笑地指着大殿的方向。 “越王那般金枝玉叶都要投陆氏以求存。我不是你,我做不到抛开这些!我不与陆家人站在一起,我就会死!” 过去再如何敬重沈明生,将他认作知己,如今也合该明白回不去了。 或许这点情分在他那里从来都不作数,从他知道自己在清风阁打抱不平要救的姑娘,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而是衍州元氏女时,就不作数了。 后来元蘅无论做什么,他都记得她姓元。思及此处,元蘅竟释然一般寡淡地笑了。 沈钦的眼底还湿润着,垂首微微颤抖着,好似说出这段话已经折尽了他所认知的君子骨。 “对,你不是我……” 元蘅沉默许久后轻笑。 因为他不是她,所以从未体会被最亲生父亲当作棋子,被迫寻求旁的出路是何滋味;他也不会知道被人日日夜夜窥视是何滋味;徐融案要陷害的人不是他,春闱案险些死了的也不是他,就连今日被外邦人驳了颜面被迫当众饮酒的也不是他。 只是因为姓元…… 多少人钦羡的世家之姓,于男儿是荣耀,于女子却只变成了拖累。因为就连生身父亲也不认为女儿是可以托付家业的。 军务是柳全潦草教的、兵书是她彻夜读的、拜师是她在雪夜立于褚清连门前得来的、科举答卷是她亲手写的…… 可还是有这么多人笑她——你为何还不知足呢?若不是你姓元,你身为女子连这样的与之同考的机会都求不得!你为何不涕泪跪谢? 见沈钦不语,她又道:“我乃世家出身,但从未以此为荣。将你引为知己,只是钦佩你的才学。开天下盛世的是良臣,灭百姓生途的是罪人。今我元蘅,不做罪人!更不会与啖人血肉、食民肌骨的朱门权贵沆瀣一气。你若要如此,便当我看错人了……” “寒门又如何?沈明生,我若是你,便可寒窗苦读登科入仕,没人非议,只凭本事成事。不说达官显贵我也绝不会自入泥沼!与伤过你的人为伍,你就和他们无异!别说得那般冠冕堂皇,你不会死,你只是想要尚书的位子……” 为贪心不足所找的借口。 从来都是站不住脚的。 元蘅走之前却又折回来,撂下最后一句诛心的话:“别再回文徽院了,老师不会想看见你这副模样的。” 直到走出好远,澄澈的湖水倒映着她的身形,她才顿住脚步,虚浮无力地半坐在了湖边的假石旁。那酒引得头痛之疾又犯了,动了怒气更是后痛得尤甚。 说是出来醒酒,只是为了避开闻澈的目光罢了。这人总是盯着她瞧,一丝遮掩都不留。 若叫人发觉,又要惹麻烦。 御湖春暖,特意引了温暖泉水入湖。此时仲春,连天碧色的荷叶之间已经生了荷花骨朵。尚未盛开,已然娇俏至极。困意席卷着元蘅的神思,觉得自己将要睡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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