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蘅没见过这样的人,将初相见的场景都瞒得严实。他竟还说她心肠软, 却不知最为嘴硬心软之人是他。 他分明是亲眼目睹了衍州战乱, 于心不忍之后带兵前来的;分明是见了她抱走孩子的场面,心中动容而来的。可是在衍江畔那回见面, 他还要给她下马威, 还要说那些划清界限的冷情话。 冷风将她的眼皮吹得泛出薄红, 她眨了眨眼睛, 道:“原来你那时就见过我了。” 闻澈嗯了一声, 随意而散漫地看着她。 何止呢? 何止是战乱的城墙下呢。 在脚下这座石桥上, 是他们最初最初的相逢。 那日是跟今日一般, 微雨沾衣的时节。只是在蓦然间,在桥头的他就看到那抹丽影了。或许他看的痴了, 或许他在想如何能和她说上话。 所以他捡到了她的扇子,一刻不停地就追上了她。鬓角处不知是汗渍还是雨丝, 他只望向那双眼睛, 道:“姑娘的扇子掉了, 可要拿好。” 她甚是清冷地向他道谢。 可是他不忍匆匆一面就这么再无交集。他跟了上去,道:“在下容与, 敢问姑娘芳名?” “元蘅。” 元蘅。 好听,他记住了。 元蘅握拳捶在了他的肩头, 将他从过去的回忆中拉出来:“于城墙之下你就见过我了, 竟还在帅帐外跟我摆谱,让我候着你!你好大的架子啊凌王殿下!” “我……” 这都何时的旧账了。 闻澈万没想到都这时候了, 还会因当时将她拒之门外的事挨上一拳。 闻澈将她的拳头轻柔地包裹进掌心里,毫不费力地把她往自己怀里一扯。 她被迫仰着下颚与他对视。 闻澈蜻蜓点水般在她眼睫上落上湿润,也依样学样地算账:“冤枉死了,那时我是实心来援衍州,可你什么态度?口口声声与我交易,那账算得清楚明白,将我利用得清楚明白。在启都呢,我向你示好,你总不理我……” 竹风清冽,石桥之下还有嬉闹的孩童。 不想在外如此不顾体统,元蘅将手从他掌心挣出来,低声道:“行,你有理。” “还有在纪央城那一回……” “我不听!” 元蘅捂了耳朵就走。 轻薄的衣衫之上露出一截雪色的脖颈像是块极度剔透漂亮的玉,这块玉隐隐泛着浅红,那抹红一直蔓延到耳根。 闻澈轻巧地将她拽回臂弯之间,道:“我偏要说,何时你答应与我成亲,此旧账何时作罢!” “无赖……” “嗯,我是啊。” 他觉得偶尔厚颜无耻也不错。 “你!” 元蘅不愿理他,往前走的步子也不由得加快了。 而闻澈瞧着她的背影,犹豫良久,道了句:“蘅儿,你伸手,我有个东西想送给你。” 元蘅回头看他,无奈地手心朝上伸了过去。闻澈轻托着她的掌面,下一刻,她看到自己的掌心落进一只精心编就的草蜻蜓。 草蜻蜓…… 像是被火烫到了一般,她的心跳在那一瞬剧烈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的双眸,最后将草蜻蜓握得死紧,一句话也说不出。 在初相见之处,他回来了。 *** 安远侯府。 一向冷清的劝知堂中,此刻有一堆大夫和太医吵嚷着,都在说自己的治伤法子最有用。 静坐旁边一直沉默无言的宋景忽地握拳捶了桌案,怒道:“所以你们吵出什么了?能不能安静些!” 为首的太医跪地答:“回世子,刺杀侯爷所用的箭矢是淬了毒的,此刻下官都尽心了,也只能延缓毒发,并不能……” 宋景冷笑一声,垂眸看着他久久不语。 将心中怒意和悲痛强行压制下去之后,他才朝太医摆了手:“煎药去,有什么法子都用上。” “是!” 太医都退下了,帘后忽地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声。宋景慌忙挑帘过去,握着安远侯的手,隐忍许久还是有了哭腔:“爷爷。” 安远侯的手在枕下摸索什么,宋景见状忙将他的微微扶起,最后见安远侯取出一块令牌,慎重地塞进了宋景的手心中,紧接着又是咳嗽,许久方忍着伤口撕裂的疼痛哑声道:“十二卫的令牌,你,你要拿好。无论何时,不能交出去,尤其是……越王……” 泪液滑落,宋景将令牌握紧,断续地哭着:“爷爷你别说这种话,太医在想法子了,会好的。我什么都不会,还要您教导我呢。” “以后,要学着会,要学着护好自己。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尽管不知是谁暗中行刺杀之事,但安远侯也能猜出一二。十二卫在启都就是一张诱人的饼,任是谁都想咬上一口。只要安远侯还活着,它就永不会落进旁人的手中。而宋景素来是个纨绔,侯府传到他这里,一切就都好办许多了。 为着声名,那些人不会动宋景的性命,但是定会逼迫于他,迫使他服软,要他为那些人所用。 但是安远侯了解自己的这个孙儿。 宋景虽生了副不靠谱的模样,但关键时刻是最值得交付侯府、交付十二卫的。 宋景还在落泪。 安远侯道:“别哭,无论我的伤此番是否能好,侯府都到了该你担起的时候了。孙儿,你可不能丢我的人。我们宋氏在北成上百年,要挺最直的腰身,不、不能被人利用……你记住了么?” 宋景点头,用袖口抹了一把眼泪。 随后他出了劝知堂,看着侯府中的府兵,朗声道:“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半点声息,谁说的,谁拿命来抵。小宗……” 他的长随小宗忙出来应声。 宋景接着道:“备马,去十二卫校场。” *** “元大人?” 听得这一声,元蘅才回神,勉强一笑:“对不住,你方才说什么?” 崔志道:“本是差人给您送过信的,但是第二日下官就觉得,还是亲自来衍州一趟比较好,所以冒昧搅扰了,元大人见谅。” 今晨才拆了崔志写来的信,结果傍晚这人就登门了,看来当时信才送出便后悔了,这人马不停蹄地就从燕宁亲自来了衍州。毕竟燕宁距离衍州千里之遥,他担心书信在路上出任何岔子,更怕肃王临时更改主意,决定将粮草供给衍州。如此诚意,可见对此事格外看重。 元蘅抬手示意下人上茶。 而崔志根本没心情饮茶,信中之事一刻未定,他便一日睡不着。 她坐定,眼帘微微垂下做思索状:“你的信本官看了,崔大人对衍州之事上心,是本官应当谢你才是。但是燕宁与衍州可不近,你快马加鞭来这一趟想必也辛苦,对此也知晓得更清楚些。先不说这兵,只说粮草,你怎么保证在路途中不会出岔子?燕宁的粮草供给着纪央城,忽然分出一些来供给衍州,崔大人又打算怎么跟陆氏交待呢?毕竟这粮草之事衍州也能另寻法子,本官可不想因这件事与纪央城结下梁子,如此可就得不偿失了。” 崔志何尝听不出元蘅这是在坐地起价,与他玩心眼。元蘅与陆从渊之间的关系已经僵成何种模样,整个北成都无人不知。但是这种时候他比衍州情急得多,即便是劣势,此事也是要议的。 “沿途确实容易生变,当年凌州供江朔的粮草便总是被匪寇所劫。逢着饥荒年,都不好过。但是自从凌王殿下重整了江朔军之后,江朔地界便安稳许多。若是粮草由江朔运出,再越过保原山送进衍州地界,便能极好地解决此事。至于陆氏……” 崔志很为难:“不瞒您说,下官想朝江朔借兵护着燕宁,防的不就是纪央城么……有殿下护着,那陆氏总不能太过嚣张。” “嚣张?怎么个嚣张法?” 元蘅吹了滚烫的茶水,眼皮微抬。 崔志道:“先说现如今,各地水灾都严重,纪央城的校场农田都淹了不少。燕宁地势高些,此番幸免于难。结果便被陆氏盯上了,先是借口说纪央城兵力无处安放,暂借燕宁一用,后来又说今年纪央城大抵是颗粒无收的,要燕宁多帮携。” 最后就导致,燕宁的城外便是大量的纪央城兵力,而陆氏还朝他施压索要银两。 “燕宁都无事,纪央城想必也不会受灾过重,怎会颗粒无收呢?” 崔志叹气:“说的就是呢!若是颗粒无收也便罢了,粮食我们燕宁也给的起。可是他们不要粮食,他们要折银。多少米折多少银的话也便罢了,可他们要的价高啊。这哪里是帮扶,这是抢劫啊。” 原来还有这桩事。 元蘅问:“没上折子么?” 崔志冷笑:“折子?燕宁的折子根本就进不了大内,到不了陛下的跟前。眼下他们已经将下官的路给堵死了,下官不能看着燕宁百姓为此送命,只能自救了。也是实属无奈,真真是走投无路了,下官才找到大人您的。知晓大人缺粮,下官能帮。但是真的需要借兵一用。如若不然,被城外的陆氏之兵围着,怎能安睡?” 若非逼至绝境,崔志也不敢在这里说这种话,毕竟透到旁人耳中,他才真是活不成了。 “纪央城的兵有异动,启都就没任何反应?” 崔志摇了摇头:“现今下官真是无能为力了。这阵子是考核官员,下官本该入都述职的,但却在皇城外被越王殿下拦着了。后来下官与附近州府的官员互通书信,发觉都是如此。容下官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越王与陆氏联结姻亲,可真不是什么好事,保不齐要重现当年之乱了。” 也正是思及此处,崔志为了自保才需要兵力护身。 他就算说得再冠冕堂皇,再为燕宁百姓着想,元蘅也知道此事他是存着私心的,追根究底是为了保全自己。若真是出了乱子,他也不至于只有一条死路。 这桩生意不做白不做,本就是利益相合之事,无论怎么看衍州都不会吃亏。 元蘅啜饮了一口清茶,清了清嗓子,道:“此事我本官可以答应,但是不能动用江朔的兵力。” 崔志慌了:“大人此言何意?” 元蘅道:“江朔的兵力是为了镇守疆境,震慑赤柘的,怎可随意挪用?即便只是其中一部分,若是风声传到赤柘的耳朵里,难保不会给他们可乘之机。陆从渊与赤柘不清白,届时若是里应外合,别说燕宁,整个北成都要送葬了。所以我说,江朔的兵,一个都不能动,更不能因为这件事去分凌王殿下的心,若是出了岔子,你担得起责任?” 说得也有道理。 但是崔志还是悬着一颗心。 元蘅道:“崔大人不必忧心,此事本官既答应了你,便一定会拿出足够交换,足够令你满意的东西。本官可以分出一支燕云军驻守燕宁,成为燕宁的守城之兵。” 崔志以为自己耳朵坏了,此等好事他做梦都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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