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识到这群学子里再也没有自己了。昔日的沈明生没人在意, 走在文徽院中如同街巷中的行人。王公贵族设宴之时, 他常沿街看着,想着, 念着,渴望终有一日能如他们一般。 如今做到了, 但他无法雀跃。 沈钦颔首, 那些学子才途径他而去。 不知何时杜庭誉站在了他的身后,揣着袖子沉默许久, 等沈钦发觉之时惊得一颤,慌忙起身向他施礼。而杜庭誉却道:“怎么独自一人在此处?” 沈钦躬身未起,瞧着斑驳的地面觉得心口钝痛。一滴泪液夺眶而出。悄无声息地敛去了眼角的湿润,他冲杜庭誉笑得甚是得体。敬重生疏,但是不失身为尚书的体面。同在朝堂,杜庭誉见惯了这副模样的人。 他没应声,搓着刚折的竹枝,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院中来往的学子,道:“你知道我为何当年辞去礼部尚书之位么?” 毫无预兆和铺垫的一句话。 沈钦意外,也不明白。 “因为受了凌王殿下的牵累。” 杜庭誉偏过头看他,将竹枝折断:“非也。” “那学生就不知了。” 杜庭誉将手揣进袖间,挪动脚避开地上积水的低洼,站在整洁之处:“我与褚清连之政见从不相同。他过于激昂,对许多事都想用最彻底的法子解决,想用尖刀剜掉腐坏的肌理,从而求一个新生。但是那种法子在北成是行不通的。腐坏的肌理之上还覆着一层病了的锦绣,那是尖刀剜不动的东西。要换根,文徽院就是这个根。” 见沈钦没明白,杜庭誉将竹枝递给他,道:“你以为陛下不知道当年姜家是被冤枉的么?当年姜牧与陆氏在纪央城作战,谁是谋逆,谁是勤王,没人知道,但天下人都心知肚明。本就昭然之事可最终却只能听凭陆氏一张嘴。在那种境况之下,北成岌岌可危,陛下也难保自身。他只能先护自己,只能先保住闻氏的天下。所以在陆氏将姜牧的人头奉上之时,他连句质疑都说不出口。” “您是说陛下他都知道?” 杜庭誉笑了:“你以为何为皇帝?” 帝王之心,通透且狠,所有人只是他利用的一环。 即便是姜家百余人命。 “但偏生凌王不是如此性子,他果敢聪敏,但又温厚真挚。这样的人其实不适合做皇帝,所以当年陛下将他扔去俞州,并非只是简单的惩戒,更多是为了让梁晋磨砺他,用沙场磨出一个铁血的人来。武已定,就要说文。我辞官入文徽,一则是为了平息陛下被凌王顶撞的怒火,我只说我教导学生不尽心就好。二则,是为了文徽院,为了将来能站在朝堂上与望族对抗的寒门学子。” “明生,你是那个人么?” 沈钦从未体会过骨缝都沁凉的感觉。 这样的话若是在他少时问出,他定要回一句不负老师之望的。可是今日,却有太多的东西卡在喉咙口,让他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杜庭誉这是察觉了什么而告诫他。 他一直都足够敬重杜庭誉,但是偶尔还是会替杜庭誉惋惜,会笑他痴傻,为了一个王爷,将自己的仕途搭进去。闻澈怎么就值得他这么做了? 可是今日他才明白,杜庭誉是为了北成辞官的。 是为了他而辞官的。 可是他却不再是曾经的沈明生了。他自己才是那个不值得,才是浪费了杜庭誉的心血的最可恶之人。 痛恨自己与痛恨世道总是相悖,却又清晰地在他心底响起一遍又一遍,最后将他逼疯。 沈钦震惊的神色褪却:“老师今日何故说这些呢?朝堂上的这些年,您就没有过身不由己的时候么?他们占据权位,要我做什么?您要教导出良臣,可是今日这些还侃侃而谈圣贤之道的学子,明日高中就与您厌恶之人一般无二。琼林宴上,近清流者寥寥无几,个个不都投身向望族趋附?” 他痛苦掩面:“我若独身,我如何能走到如今这个位子?我困惑之时,圣贤书中并没有注解,无从解惑,谁又来救救我呢……” 冷眼看他说完这些,杜庭誉踩进低洼处的积水之中:“书上要你听民声,你听了么?那样的哭声入耳,我睡不着。” 说罢,杜庭誉转身离去了。 此刻沈钦才恍然明白了,当日张冲给他传的话,已经传进了杜庭誉的耳朵里。 那时元蘅跪在朝云殿前,将陆氏这些年霸占田产,未到收获时节便强迫农人折银之事写进了奏疏里,在暴雨中呈给了皇帝看。只是当时皇帝顾着大局并未细查这桩事,如今的陆氏便愈发嚣张,为了被雨水冲毁的校场的修缮,不顾农人生死占用良田。 而如今张冲却要他压下此事。 哭声入耳,而他却也算帮凶了罢。 沈钦浑身一松,瘫软在原地。 *** “燕宁府崔志给来了信。” 听得这一声,闻澈才抬眼看向在烛下拆信之人,困惑道:“燕宁?燕宁距离衍州千里都不止,给你写信做什么?” 燕宁在江朔和启都之间,还毗邻这纪央城。 早先就是因为这个,闻澈带兵从江朔折返时甚至不敢从燕宁走。毕竟陆氏的手伸得长,半路有什么人扮了流寇也说不定。所以他宁可费周折从保原山回来,也没有敢惊动燕宁。 燕宁知府崔志他也有所耳闻。 此人是宣宁十五年进士,后来被外放到了燕宁府。这些年燕宁被他治理得甚好,从未有不妥当之处,即便是纪央城也没敢随意地欺侮过。 元蘅道:“他耳朵灵得很,知晓肃王不肯再续从前的生意,如今的衍州缺粮。他说他愿意尽绵薄之力,但是却有条件。” “什么条件?” 元蘅微挑了眉:“他地方尴尬,一端挨着纪央城,一端又临近江朔。这些年陆家人不老实,私底下做下的动静不小。若是真的出了点什么事,第一个遭殃的就是燕宁。可是燕宁却没有任何兵力。他的意思是,衍州的忙他能帮,但是想要借调你部分的江朔兵力。也就是说,若是没事就最好,可他若出点什么事,想让你帮帮他。” 闻澈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将双手枕在脑后靠在墙上,唇角漫出点笑来:“哦,亏得他想出这种办法。他帮的是衍州,又不是我,凭什么认为我会回报他?江朔跟衍州,可不搭边。” “不搭边啊……” 元蘅将信折回信封之中,“那我就去回了他,说燕云军愿意出人,看他介不介意。这点生意我自己也做得起。可叹男人的话果真只能听一半,不能全然当真,什么是我的人、什么要我放在心上,都成玩笑了。” “哎!”闻澈笑着去抱她,“怎么不禁逗?” 元蘅起身去换外衣,回眸冲他笑了下:“换衣裳出门呢,殿下回避下罢。” “这说的什么话!” 闻澈替她取来外衣,“我伺候您换。” “用不着。” 闻澈将外衫给她穿好,用篦子给她梳发挽发,耐心之至。 “他说的好是好,但却不宜据一封信就这么决定。出兵没问题,江朔最不缺的就是兵,这个好说。但毕竟燕宁距离此处千里之遥,中间的变数比从凌州运粮还要繁复些。待我回了江朔,去那里亲自与他议清楚再说……不了,明日我就让徐舒回去,亲自见这个崔志。你真的不要凌州的粮?眼下江朔无战事,是完全顾得上的。” “不要,不搭边。” 元蘅选了一支簪子,比划了两下觉得颜色过于鲜艳,又将它放了回去,选了支白玉的。 接过玉簪替她戴好之后,闻澈道:“别啊。” 对着铜镜看了好一会儿,确定自己很得体之后她起身往外走。闻澈两步跟上她:“去哪儿?慢点,等等我……”
第75章 心迹 时辰尚早, 府中还不热闹,开门的吱呀声惊醒几只鸟雀,扑棱着翅膀就往房梁上去了。游廊边上的芭蕉叶已经有泛黄的迹象, 叶片上仍落着水珠。 闻澈途径时还顺手将水痕抖落了,声响引得元蘅回头看他。被人捉住玩心, 他赧笑着将手收回来, 快步赶上她:“你到底做什么去?” 元蘅将他的手从肩头拂下去,道:“将那些卷宗看了, 然后去军营。” “你都接连忙多少日了, 知道你尽心, 也不必如此罢?你今晨寅时就起来看信了, 又是崔志又是闻澄, 元大人, 歇一歇, 我带你去个地方!” 听到这里,元蘅才驻足, 回头疑惑地看着她,然后果决地留下一句:“不去!” 这里是衍州, 他能带她去什么有趣的地方?这种一大清早跟芭蕉叶过不去的傻子, 不在衍州走丢了都是她烧高香。 “我还没说去哪……” 元蘅一步没停:“哪儿也不去。你再话多, 收拾东西早日去江朔罢。” 闻澈将脚下的小石子踢远了。 这才在一处腻了几日,态度就大不如前了, 真是薄情。闻澈气得想笑,仍朗声道:“给你两个时辰, 我在此处等你!” 断续的雨都下了半个月了, 眼下即将秋凉,但不见一点要止的痕迹。 抬头看了天色, 他转身要往回走,谁知刚迈着步子走出没多远,便和燕云军中林筹打了个照面。这几日他不常出门,毕竟尚未婚娶便住进元府,于元蘅名声不怎么好听,还是尽可能避着点人比较好,所以除了府中极少数的人,旁人甚至不知道凌王就在衍州。 看着林筹才从元成晖的房中出来,此刻正要往元蘅的书房中去,闻澈自知不好总耽搁他们的正事,便只是轻声点头问候:“林将军。” 谁知林筹的步子却顿住了。 他看了闻澈很久,最后只犹豫地道了句:“见过殿下。” 林筹已经走出几步远了,头也没回地道了句:“容公子……” 刚打了个哈欠的闻澈是被这句话钉在原地的,他的手缓缓垂了下来,连呼吸都放轻了。 “认错人了罢林将军?” 林筹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睛,道:“凌王殿下可不认得末将,也不认得左营副使曲青竹。” 昨日林筹照旧例去燕云军校场之时,正好见着元蘅与闻澈同来。若不是军营中有紧要状况要处理,他也不会不上前打了照面便匆匆而去。待回来时他正好见着闻澈朝曲青竹走了过去,还道了句——曲副使操练辛苦,还是要注意手伤。 曲青竹的手伤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当时军营中生乱,有几个不知死活的看不惯容与,便抽刀偷袭。那时的曲青竹为了护着手无寸铁的容与,便伤了手。 军营副使有手伤这种事并不能肆意宣扬,后来曲青竹便将此事压了下来,逢人也不肯再提,以至于元蘅都不知道。 若说昨日只是怀疑,今日闻澈直接道出了他的名字便是证实。 闻澈生得太像容与了,身形和声音,世间罕寻如此相像的两人。林筹远远看见闻澈之时甚至以为是容与已经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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