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闻临丢了颜面,此事确实不小。 陆钧安没话说:“此事是我错了,明日我就去赔礼道歉。” 但他还是不甘心:“但是兄长,北成数代皇后和无数王妃,都是我们陆氏女。就因为如今皇后姓梁,已经让梁氏险些凌驾于我们头上了!您就眼睁睁看着元氏女嫁给越王,日后我们再受那元成晖的气?” “愚不可及。”陆从渊嫌恶地看了他一眼。 叹了气,陆从渊不再看他:“你不知,那元蘅是打算退婚的。” 这是那日陆从渊拜访安远侯府,听安远侯亲口说的。 想来不会有误。 陆钧安愣了下,心道这女子怕不是傻了。 见他不知悔改,陆从渊摇了摇头:“明日去侯府和两个王府,挨个登门道歉!” “哦。”陆钧安跪着没动。 看着他这幅模样,陆从渊终究不忍心,将他扶了起来,沉声道:“你记住,在不甘心却不能妄动的时候,静观其变才是韬光养晦。适时推波助澜,以此方得所求。” *** 穿过曲回的游廊时,有雨滴被冷风吹着落在元蘅手腕上,她方抬眼看了灰蒙蒙的天际,知这几场连日的雨,催得启都的初冬将至。 因着连绵的秋雨,不见日光,庭院青砖上的苔藓变得枯黄,府中的下人正费力清扫着,见元蘅路过,放下手中的活计依礼唤了“姑娘”。 过了几个石拱门,元蘅在抄手游廊下收了伞,看见了安远侯。 安远侯站在檐下,肩上只披了一件暗色云纹薄衫,将他的面容衬得苍白。偶有雨滴顺着瓦片落下,滴在他脚旁的坑洼处,水花摔碎,溅在他鞋尖,他也没有挪动步子。 见元蘅走到了,他冲她招了招手:“蘅儿,快来。” 元蘅还是依例行礼,但被安远侯扶住了。 “与外祖还生分什么?你来启都之后,我事务太忙,尚未与你细谈过心。今日,当是不算迟。” 本来听闻安远侯唤她,她便忙不迭地赶来,却听到这话,心再度悬了起来。 谈心?谈什么方面的心? 元蘅惴惴不安地随他一同往书房中去了。 安远侯的书房甚是整洁,公文都被有序摞放,玉质笔搁上空空,所有笔都清洗干净放置在了笔架上。可见他今日并未处理公文,而是专门在这里等着元蘅的。 “你与你娘生得真像。” 安远侯没有任何预兆,在落座之后忽然开了口,目光还停留在元蘅的身上。 “我娘?” 元蘅对娘亲的记忆几近于没有。 “你可能有所听闻,我看不上你父亲。一开始我便认为他配不上我女儿。如今看来,他亦对不起你。” 当年安远侯手握重兵,是杀伐决断的一代将帅。在衍州附近兵败时,他受过元成晖的救助。原本相助之恩大过于天,谁知元成晖看上了安远侯的女儿。 “他是个好将军,但不是个好郎君。负心薄情,但你娘喜欢……不惜与我决裂。”安远侯叹了气,“本以为你父亲总要珍惜她一段时日,结果……那继室所出的一双儿女,只比你小三岁……” 元蘅沉静地听着安远侯的这段话,心中毫无痛感。 从小到大,她受过的不公和苛待如同细密的针。被扎过太多次后,如今已经不会再引起她心底的波澜。 如今这倒像是钝刀子,压在人心口,除了有些呼吸不畅,再也没有任何异样感觉。 见元蘅情绪不好,安远侯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便不再往下说了。 “不说这些了,蘅儿,外祖且问你。” 安远侯将话锋转向旁的,“你那日提起,欲与闻临退婚。这事我是同意的,我亦不愿你卷入那些风波。但是……” 他的尾音沉了下来,有些犹豫这些话 说出来是否合适,但只片刻,他还是问了。 “你心悦之人,是闻澈?” 衍州一战,安远侯亦听闻是闻澈遣兵来援。白日与陆钧安的争执中,又是闻澈替她挡了那样的一耳光。 他不得不多想。 元蘅先是一惊,旋即笑了:“没有,算不上熟识,更何谈心悦。” 听此一言,安远侯提着的心终于坠了回去,安抚似的拍了她的手臂。 “没有就好。” “我……只有你和景儿了。” 安远侯笑了,眼角的褶皱更显出几分沧桑。 他一生在为北成做事,看着世家相争和皇权的更迭,更知其中残忍和艰难。他只有一子一女,儿子战死沙场,女儿因病离世。如今虽名利得尽,却也只想为自己的孙辈谋出一段平稳日子。 这话听得元蘅心中酸涩。 她从小没有得到父母的关照之情,本也不知如何面对自己这个外祖。可是听了此言,她却已了然。 元蘅知晓为何今日安远侯会提及这些。在方才他没唤她来说话之前,她便听闻陆从渊带着陆钧安登门致歉了。 说是致歉,谁又不知是示威呢。 “陆家人今日来说什么了?”元蘅问。 安远侯眼皮没抬一下,铺开一张洁净的纸,取了笔,让元蘅在跟前研墨。 元蘅不明,但照做了,研墨之余看见他这封信是写给闻临的退婚书。 写罢,搁笔,封蜡,安远侯方没有那么紧绷,显出几分松懈来。 “陆家人想要后位,就是给他又何妨?你父亲鬼迷心窍,却不知是将你推进了火坑里。外祖不需要你日后何等荣耀,只要能安稳度日便已足够。” 安远侯将信递给元蘅道:“这退婚书,是保命的。” “这几个王爷,一个都不要靠近。” “尤其是凌王。” 直到元蘅回了自己房中,也还在想外祖的这句话。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一句无心的交待,但实则是告诫。 依着安远侯的意思,就是元成晖得罪过闻澈。如今闻澈嘴上说着不计较,谁又知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或许他也如闻临一般算计着也说不定。 暖阁中燃着熏香,是她常用的安神的香料,浅浅淡淡,如游丝一般缠绕着。 元蘅心里闷烦,便随手取了一卷书翻阅。 手中的书卷不知是何时脱手的,元蘅就那么沉入了梦境。 梦中她再度回到了褚清连在燕云山脚下的那处小院落,又是一个与往常无异的春日。 桃花连片地开着,一树紧挨着一树,犹如薄粉色的烟霞。 褚清连年迈,常常精神不济,便歪在小院的屋檐下微眯着眼小憩,而元蘅则在树下的石桌上奋笔疾书,整理着褚清连的卷集。 忽地,有人轻叩了柴扉。 元蘅停笔抬眼,映入了那一双让她许久都没有忘却的眼睛。 那人一身玄衣,身姿挺拔修长,一双干净漂亮的手正抱着一摞书卷,整个人沐在春光里,像是画中君子走了出来。 “你是……” “在下容与,应褚先生之邀,特来拜会。” 元蘅想起来了,曾在石桥之上,她掉了扇子,正是这人捡到交还给了她。在初春微雨的某日,他们是见过的。 正在打盹的褚清连闻声醒了,笑着冲容与招了手。 元蘅狐疑地看着这两人,似是相识许久,谈起话来热络亲切。 褚清连自打离了启都之后,便谁也不肯见,如今这个容与倒是能让他另眼相待。只不过元蘅却从未听过他的名讳。 后来容与便常来拜会,也常与元蘅一同谈论经义。 他说自己并非仕途中人,但元蘅却觉得这人有这样的学识,不该被埋没在这乡野之间。 “这是草蜻蜓,你会么?” 容与用一个草编的蜻蜓轻碰了她的手肘,打断了她读书的思绪。 元蘅愣愣地看着那只蜻蜓,终于笑了:“你是小孩子么?喜欢这种玩意儿?” 容与嘴角也漫上了笑意:“你可算笑了,多好看。认识你这么些天,你一直心事重重的。明明年纪不大……” 少年郎意气风发,将困扰于她多日的噩梦尽数洗去。 父亲的冷漠,幼弟的顽劣,以及所有对她的否认,都在一瞬化为飞灰。 “容与,你是启都中人,那你来衍州做什么?” 容与并没有觉得她的话冒犯,笑答:“因为听闻衍州有个女古板,想来见一见。” “你再乱说!” 元蘅生气了。 谁知他却笑得更加灿烂:“你生气也很好看。” 褚清连依旧在屋檐下小憩,细碎的光顺着桃树枝的缝隙洒得到处都是。春风将他鬓间的碎发吹得微微拂动。 他拿着草蜻蜓往桃树下走去,玄色的衣袂被风吹得翻飞,而元蘅就那么看着他的背影。 忽而,天色骤变,所有回忆中的淡粉倏然消散得彻底,化为一场带着血气的大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小院冲碎了。 她伸手想去碰他。 可是碰不到,他像是虚空的影子,根本抓不牢。被冷水浸泡的窒息感涌了上来,将她全然包裹其中。 血雾散开,容与终于转身了。 可他的面容却变了。 变成了闻澈的模样。 元蘅忽地从睡梦中醒过来,额间沁出了薄汗。 真是个怪梦。 半真半假,扰人清静。
第10章 伴读 五更天的时候,侯府中便开始忙碌了。 今日是宋景去文徽院的日子。 要筹备带去的衣物装了整整几口木箱,齐整地码在庭院里,而常年侍奉宋景的老仆也将大门的门槛拆了,将马车给引了出去。 宋景的房中点了烛,而他则看着寡淡的粥碗发愁,连人端来的饭食都咽不下去。 文徽院是北成最好的书院,但是宋景向来有自知之明。他清楚自己只是凭着父祖恩荫进去的废物,恐怕待不上几天便能将那里的先生们气得够呛。 正惆怅时,房门被人推开一条缝,宋景以为是催他的老仆,便敷衍道:“快了快了,天还没亮呢别催!” 没应声,那人反而进来了。 宋景定睛一瞧,竟然是穿了家仆衣裳的元蘅。 未施粉黛只着了男衣的元蘅看起来倒是很俊俏。但是她此刻有些心虚,小心地将房门又关回去,往宋景跟前走了过来。 “蘅妹妹,你这是闹哪一出?”宋景笑出了声,因着笑得太厉害,木凳子险些往后仰摔过去。 “从小到大跟着你的伴读,像不像?” 元蘅伸开手,在他面前转了一圈。 明白了她的意图,宋景的笑意僵在脸上,他往窗外探看了下,发觉没有旁人在,便将声音放低:“你想去文徽院?我若带你去了,被爷爷知晓,他是要废掉我一双腿的!” 元蘅坐了回来,解释道:“外祖和舅母昨日去了香远寺礼佛,没有半月回不来。府中的人自有漱玉替我应对。你不说,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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