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澈还是将话问回了平乐集。 他一日不弄清楚褚清连为何将毕生心血交给这个女徒弟,他便一日不安。元蘅或许有几分出众才能,但是北成从未有女子入仕先例,只怕她无论怎么做都难以保全。 “是。”元蘅毫不回避,“当年老师便是在文徽院中撰修平乐集,内里都是曾经被先帝封驳的旧政见解。只是当时遭遇柳军叛乱,老师病逝,平乐集又成了残卷。元蘅唯恐对不住他的心血,便想来这里,或能补上所缺。” 她的直言不讳令闻澈有些吃惊。 里面只是政见? 世间传闻纷纷扬扬,有人说此有人说彼。一些人觉得里面记写了北成财富所在,又有人觉得这压根就是祸世的东西。被先帝烧毁一次之后,褚清连才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你今日怎会愿意说了?”闻澈惊于她的坦诚,声音也不由得放轻了。 元蘅深吸了一口气,一鼓作气道:“因为我愿意信一回殿下。但若殿下将此事传扬了出去,那元蘅只当它是道催命符,宁愿与之俱毁。” 与之俱毁…… 闻澈压着舌根默念了这句话,忽然笑出声。 “元蘅,你是否想过,褚清连是两朝首辅,为何这些政见却只能封存在文集中,最后寂寂地落在你手里?你眼中的催命符,或许在旁人眼中如同废纸。” 大抵是那些用饭的学子又折回来了,隔着不算高的院墙也能听见他们的说笑声。 元蘅本想反驳两句,但是此刻也多少顾及着院中来往的人。 她只得压低了声音:“不是废纸!有些良药是狼虎的,或许要找到温和的药引子,才能医人。” 谁知闻澈却并没有意会她想回避人的意思,反而往前一步凑近了她。原本闻澈就生得高,靠近低头俯视她时,刚好将元蘅笼在了他的身影里,留下一片暗。 “这无痛无痒的北成盛世病在何处?” 他说话时将声音很低,就算有旁人在侧也是听不清楚的:“你谨慎些答。” 元蘅的眼尾泛了丝笑意,却刻意做出可怜态:“答得不好是要诛九族么?殿下都威势压人了,谁还敢答?” “我以为你不怕威势。” “有些威势是实权,有些威势却只是造势。”元蘅微微仰面看他,“殿下拿的是哪种?” “后者。”闻澈向来坦率。 在衍州时他能调动俞州军,只是因为梁晋身在江朔分不开身,暂时将调军虎符留给了他而已。有这样一个握着实权的舅父不知是多少人的心愿。就连备受器重的皇长子闻临,因为是庶出,母妃没有这样显赫的家世,他在朝中也是站不稳的。 可这个中冷暖,只有当局者才清楚。 旁人只艳羡华表,没人感同身受地设想其中的艰难。 梁晋的兵权受兵部的辖制,每半年都要入启都述职,这是皇帝要用他又猜疑他。将皇子放在他那里,或许有几分闻澈任性所为的因素,但若皇帝全然反对,闻澈也是留不下去的。 只能说明,这些年将闻澈放在梁晋跟前,是皇帝观的局,要看梁晋是否真有易主不轨之心。 皇帝之所以如此小心谨慎,连自己的亲儿子都防范着,只是因为傀儡做久了,难免草木皆兵。 皇帝不想做傀儡,可他的权也是造势。 “该有的人没有,不该有的却茂盛得过分。那些疯长的枝叶若不修剪,这棵树是不会结果的。” 元蘅觉得风止了,日光从云层中倾泻而下,有些晃眼。 “想治病得先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不对症下药,就会病入膏肓。” 过往闻澈还觉得元成晖实在是废物,兵临城下之时身边没有一个可用之人,竟只能依靠女儿。但是此刻听着元蘅的话,也明白了那些衍州的将军为何会听从她的话。 只是元成晖不够惜才,将她送给越王闻临求一时庇护,却寒了女儿的心。 那些学子还是过了拱门往这处院子中来了。 闻澈自打回了启都之后常来文徽院拜访杜庭誉,他们虽然无缘与之说话,但总归认得,便隔着老远向他施礼。 见人多了起来,元蘅将身上的青色披风拢紧了些,觉出两人的距离有些不为人知的亲昵,于是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一步。 闻澈目光留在她的披风上片刻,隐约觉得自己是在何处见过这件衣衫的。 大概是见文徽院中哪个学子穿过。 路过的一儒生没注意到这两人,还在与同伴交谈:“明生兄的病还没好么?” 他的同伴只顾着低头理书,眼皮都没抬地敷衍:“你也不看他得罪的谁。陆三公子手有多狠你不清楚?这回权当他吃个教训……” 沈钦的病是因为陆钧安? 元蘅听到这里,心猛然一跳。 前晌沈钦为她送上衣裳挡风,她便察觉到他气色极差,但是他却只字未提生病的原由。 还能有什么原由?一个安分读书等着来年入朝为官的寒门士子,还能怎么得罪陆钧安?左不过就是当日在清风阁,沈钦站出来为元蘅说了话。 陆钧安事后登门向元蘅致歉,也百般向闻澈和闻临认错,但是背地里却将气全撒在沈钦身上。 一时激愤,她想上前去问个清楚,但是还没等她走,便有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虽然隔着袖口的布料,但是闻澈掌心的温度还是全然传了过来。 “别去问了。” 闻澈似是看破她心中所想,“我说过,跟小人讲道理,轻则就要受皮肉苦。你现在去为他找陆三,会让陆三更加怀恨在心,只会害了沈明生。” “可……” 闻澈道:“方才你送我了一剂良药,那我便还你这么一句话。单有心气是不够的,有时候还要会蛰伏和忍耐。修剪枝叶也非一蹴而就之事。” 元蘅稳了呼吸,垂眸久久不语。 见她兴致不高,闻澈抱臂倚在树上,玩味一笑:“元蘅,为心悦之人忍一忍也无妨的,倒也不必太自责,兴许人家就是甘愿的呢!” 这又是在胡说什么? 元蘅猛地抬眼:“什么心悦之人?” 闻澈却冷笑一声,下巴微抬,目光指向她身上的青色披风。 方才那儒生提及沈明生的名字时,他便已经想起来了。前几日他与杜庭誉闲话,沈明生也来请教问题,身上穿的正是这件。 “这不是……” 元蘅总算明白了百口莫辩是什么滋味。 “真是令人慨叹,为你受伤还不肯告知你、天冷了给你披衣裳,这么好的人,难怪你情愿退了与闻临的婚……” 元蘅:“……” 她起初想一桩桩解释,但是转念又想,这种生着顽劣性子的人,解释了也未必会听。
第12章 柳全 “殿下取笑我可以,别扰了旁人。” 被这人气到却又不能发作,只当他是胡闹,元蘅并不想多费口舌。只是偏过头去看他,树影之下带着笑意看过来的闻澈,恍惚与昔日少年郎重叠。文徽院中有人在洒扫,枯叶沙沙作响,衬得周遭一切都熟悉而静谧。 似是她望着自己出神,闻澈登时别扭起来。 这样的眼神让他觉得莫名的熟悉,不能为外人道的慌乱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收了笑意,他咳了一声:“你看我作甚?生气了?我逗你玩的……” 他的声音将元蘅的思绪打断,她避开了他的眼神,道:“没有。耽搁太久了,表哥可能在找我,先行告辞了。” 她刚走,闻澈面上的笑意就淡了下去。 他方才是刻意将话头挑开的。 闻澈虽称不上了解熟悉元蘅的品性,但这些日子的交集也足够让他明白一些。 旁人所说水一般的女子,说的是品性温和如水,不带尖利的刺。 闻澈却觉得,元蘅如水,是如同水一般可以变换态度和模样。你待她以诚,她就回以善意;你刻薄,她就能分毫不差地刻薄回来。那些张牙舞爪的东西她都有,给不给人看就是她的事了。 所以闻澈不怀疑她会因一件衣裳的情分,或者是沈钦的伤,去做些什么以回报。 徐舒手里捻着一根枯枝,慢悠悠地踱步过来,道:“消磨志气,实在是消磨志气……” 闻澈皱眉:“你又自言自语什么?” 徐舒冷笑一声:“属下敢问殿下,来文徽院所为何事啊?” “有问题请教老师。” 闻澈答。 徐舒将枯枝咔嚓一声折断:“老师的院子一步不去,往这学舍倒是跑得勤快。” 闻澈抬脚要踹,徐舒丢了树枝就跑了。 *** 街巷中人来人往,叫卖声也不绝于耳。 宋景掀开马车帘布往外张望,看着外面的热闹终于觉出心满意足来。在文徽院中的日子枯燥又无趣,如今他终于是能出来了。 将身下的软垫靠边挪了下,他觑了眼闭目不语的元蘅,心里又因为愧疚而忐忑不安。 元蘅已经换回了女子衣衫。 且再不能回文徽院了。 思虑许久,他还是觉得自己要认错,但是元蘅情绪不好,他不敢直接说话便只好一路沉默。 过兴荣街时,他还是忍不住开了口:“对不住,那会儿我睡傻了,我不是……” 没等他说完,元蘅睁开了眼,眼神停在自己的指尖,良久才叹道:“纸又包不住火,早晚都是要被人发现的,怎能怪你?” 前几日杜庭誉安排了课业,要每人据着题目拟文一篇。写江朔诸郡战乱平定之后如何治理灾乱,农田复垦。 宋景少时读书,也只是会些四书五经中的死板内容,对这些却是一窍不通的。即便元蘅耐心讲与他听之后还是写不出来。 最后元蘅便只将一些脉络思绪写给他以供观阅。谁知这人慌促之下竟将元蘅这一册给交出去了。喂到嘴边的饭都不吃,元蘅连怪他的力气都没有。 今日清晨杜庭誉让人来传元蘅的时候,她便有些提心吊胆。 这本不是件严重的事,他们二人都认了错便罢了。 谁知刚睡醒的宋景一听说元蘅被叫走了,以为是她女子身份被人发觉了,于是一把推开了杜庭誉的房门,十分连贯地跪下,仗义揽罪:“都是我的错,求司业不要责怪我蘅妹妹!” 当时的杜庭誉连一口水都没咽下去,便重重地将茶盏搁回了桌案上。 这些日子元蘅想过很多回,自己的女子身份能隐瞒多久,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会毁在宋景这里。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与杜庭誉说上几句话…… “真不怪你,我还要谢表哥帮我揽罪呢。”元蘅想宽慰他不必多想,但无奈自己实在是笑不出来,只好努力扯出了一抹笑,看起来有些牵强。 宋景帮了倒忙,此时断不敢再接这种道谢了,他忙摆了摆手:“你不生气就好,快别再取笑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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