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长明灯搁在他手上,元蘅腾出藏在袖间的手握了他的另一只手,道:“陪我出去放灯。” “院中可以。” “府外。” 元蘅继续争取着。 “不行,你还病着。” “不烫了,不信你摸?” 他总是会依她。 最后饭食也没碰,他将最厚实的氅衣裹在她的肩上,才同意她带病外出。氅衣把元蘅闷出了一身汗,中途多次想要偷偷脱下来,都被闻澈发觉,不容置疑地给她穿回去。 如今的衍州称不上凄凉,但也比月前好许多。雨停后洪水退去,燕云军丝毫不懈怠地修整城中的沟渠,流民被暂时安顿在城外的衍江畔。入了夜当街还有些小摊贩,行人稀疏但安逸。 顺着衍江分支的流水中漂荡着的是祈愿的莲花灯,在漆黑的夜色中绽开点点亮色。仰头看去,还能瞧见大簇的烟花划破夜色沉寂,最后化作万千飞星悄然陨落。 “不年不节的,怎的这般热闹?” 元蘅解释道:“荒年里祈愿,上苍会有所感知的。” 百姓们所求不过一个来年风调雨顺,亲眷不必分离。所有的慰藉都在这些灯和烟花之上了,好似在宣示着灾难的结束,所有的美好心愿将迎来一个初始。 “我带你来看过的,你想起来了么?” 元蘅问出这句话时,化作了当年才及笄的小姑娘,眸中映着的是比烟花还夺目的闻澈的注视。那年的容与就站在此处,垂眼就看到了她鲜红如血的耳垂。 闻澈的手指微蜷了下,随即抚上了岸边的石栏,视线却黏在她的身上:“当时你可好骗了,我好像就亲手折了盏灯,你就害羞了。不像如今……” 他用手指轻戳着她的薄肩,语调不甘道:“不像如今,想骗你回去做夫人,难如登天呢。” “戳疼了。” 她面不改色地闹他。 闻澈压不住上扬的唇角,配合地惊讶道:“那怎么办?元大人怎的如此娇气?不然给你戳回来……” 一边展开手中的长明灯,她一边淡然道:“还不是你那亲爹,让我把命都险些扔诏狱里面了,我疼又能跟谁讲呢?只能忍着咯。才出来又被扔回衍州来,你瞧瞧这烂摊子,成心要我累死在此处呢……” 这人连诉苦都一板一眼的。 那边的闻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接过长明灯,看着上面用簪花小楷写下的“江山万里,山河长宁”,然后语气微扬道:“听着好惨,真是委屈了。父债子偿,那我除了以身相许也想不出旁的法子了。” “也成。” 元蘅将提前准备好的笔墨拿出来,在长明灯上添字,“但你身为正室不可善妒,得允我添些俊美的男子入元府。如若不然……” “如何?” “如若不然,只能休了你了,我岂能容你?” “元蘅!” 她笑着往一旁跑开,连长明灯都没顾上拿,最后两人在最后一簇烟花绽开之际抱作一团。玩笑话都没再提,闻澈将她抱得紧,气喘吁吁地捏她的侧脸:“你的心愿里只有山河,没见我呢。” 他是指长明灯上的祝词。 元蘅在自己的心口处点了下:“在这儿呢,比长明灯灵验。” *** 清晨时枕侧便空了,闻澈不知是什么时辰走的,竟连寻常穿戴的衣物都没带走,反倒给元蘅一种他还在此的错觉。 床榻边的木几上搁着铜制香炉,袅袅的冷凝香升腾而上,绕过帷帐,轻缓地抚平她的不安和头痛。她知道这是闻澈临走之前给她点上的,是为了让她睡得更安稳一些。 被他抱着歇了一夜,她身上因高热而生的酸痛已经平缓许多。这也归功于深夜每隔几个时辰就要半梦半醒地探她额间温度,披衣下床给她温药的闻澈。 轻踩在绒毯上,她对镜梳妆,眼角的青痕淡了很多。 这人照顾她时甚是细致,不像娇生惯养的王爷,像个被人欺负了多年不得出头的老仆。他嘴上嫌她麻烦,可每回抱一抱就能让他格外顺心。 思及此,她还是没忍住笑了一声。 这人头一回说话不算话。 分明昨日还说,只要她开口挽留,他就在衍州多留几日的。可是今晨却走得干脆,连跟她说句话都不肯。 梳洗完毕之后去了书房,她还有些神智昏沉,昨夜的药用罢之后已经好了许多,但在外吹了风,此刻的头痛之感又剧烈起来。病来如猛水噬人,再如何强撑着精神也难以忍受。 林筹已经在书房中候着了,没人来的时候他也没饮茶,而是揉搓着自己的指缝上的薄茧,看着心神不宁的,显然一夜都未曾好眠。 若非事态紧急,他并不会一大清早就往府中来见元蘅,尤其是他知道元蘅的身子不好,最近常病着。 “查清楚了么?” 元蘅挑帘入内,将肩上的外衫解下递给了漱玉,坐在林筹身旁的空木椅之上。 林筹道:“城外的流民都是从琅州来的,但是衍俞琅三州,受灾最轻的便是琅州,属下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偏偏是琅州流民最多。流民的确安顿下了,但因其沿途饮水不洁,不少已经病倒了,只怕要生瘟疫。城中备下的草药已经分发下去了,可人数实在庞大,衍州如何能治理好这些流民?” 沿途因病饿而死之人不在少数,逃难路上自然是尸身随意处置,加之洪水冲毁多处农田瓦舍,如今的河流甚是浑浊,沿途的水源如何能洁?饮用之人自然要得病。 元蘅捏紧了指骨,道:“我给琅州知州去过信,但他信中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我觉得不太对。如今琅州军中不少都是柳全的旧部,当日陛下是想重新整顿的,但被徐融进献的琅州丝帛哄高兴了,此事竟不了了之。后来徐融死了,这知州还是昔日徐融的下属。要我说,蛇鼠一窝,他不见得是什么好东西。” “姑娘的意思是,徐融有问题?” 林筹并不知其中的牵连。 这些年他在衍州只顾带好燕云军,旁的是一点闲心都没有。徐融进献琅州丝之事他略有耳闻,后来徐融死在了启都,刑部最终也没查出来是何缘由。 现下听元蘅这一说,他才恍然明白了些什么,道:“当日柳全叛乱,只怕知州是知情的啊。” “就是这个意思。柳全和徐融虽然死了,但琅州烂掉了的根基还在。如果不然,琅州知州为何迟迟不肯来见我,甚至连封信都不敢写来?要不是这波流民,只怕他们将琅州闹得天翻地覆了,我们也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呢。” 林筹听罢点头,又问:“那姑娘如何打算?” “他不来,那只有我亲去了。” “好。” 林筹应声,“那属下安排事务,然后与姑娘你同去琅州。” 还没等他跨出门去,元蘅拦住了他,道:“曲青竹这几日如何?” 自从曲青竹的部下和流民发生冲突,元蘅杖责了他之后,便一直没顾得上问他的状况。对于这种军中的老人,不应当罚得过重,不然实在难平人心。听元媗提起,这几日曲青竹都不去军中,只是在家蒙着头睡觉。 林筹停下,替他解释道:“他就那个死德行,气两天就消了。” 元蘅意会地笑了:“你不必与我同去琅州,我与漱玉同行足矣。你在这里,看好曲青竹。” “看好他?姑娘是何意?” 元蘅正色道:“若我没记错,他不是我父亲的旧部,是柳全的。”
第81章 锋芒 裴江知颇为谨慎地在清风阁中落座, 不明所以地看着临窗而坐的闻临,思来想去也不知他唤自己来此究竟是何用意。 没等多久,苏瞿也到了。 这段时日朝中不平静。 皇帝重病多日, 随时可能病逝,那时只要裴江知站出来拥立闻临登基, 所有事都可迎刃而解。可皇帝临昏迷之前却交待让明锦守着朝云殿, 旁人一概不见,这种旨意便足够让闻临不安。毕竟明锦是梁皇后的女儿, 是闻澈那边的人。 闻澈虽不在启都, 但是这种不安仍旧伴随着闻临。 苏瞿亲手给裴江知斟了盏酒, 眼皮也没抬:“听说那沈钦辞官了?” 皇帝未醒之时, 这种官员调任之事皆由裴江知所管。他是看不上沈钦, 但是从未想过一个凭借自己走到今日境地之人, 竟会在一切都走向顺遂之时选择辞官回乡。 心已不再, 强留无用,裴江知准允了。 他有心替沈钦辩解一句:“是病了要回乡休养。” 嗤笑一声, 苏瞿仰头饮了酒:“只怕是心病了,想逃。说白了这种人就是不堪重用, 没有享福的命。” “福?那依苏大人看, 当今这朝堂之上, 谁能享到福气?” 苏瞿看了眼一直不言语的闻临,将瓷杯搁回案上, 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屋中甚是清晰。他清了清嗓子:“自然是跟着越王殿下做事之人才能有福分。不甘的,不服的, 或者想半途而退的, 都只能是死路一条了。裴大人听明白了么?” 如此明显的告诫,裴江知再听不出就是傻子了。与元蘅同朝为官之时, 他对元蘅多有包容,只怕早就惹得闻临不悦了。只是到了如今境地,他们才肯明说出来。 裴江知淡笑:“那是自然。” 看够了窗外的景致,闻临抖了抖袍袖坐正来,指着案上的菜肴,颇为亲切地对裴江知说:“裴大人别只顾着说话,也吃菜啊,看看今日的合不合口味。” 拾箸尝罢,裴江知挤出一抹得体知分寸的笑:“自然。” “过往裴大人从不会如此敷衍,闻澈回来几趟,大人就与本王生疏了。可是闻澈终究不会娶大人的女儿,大人可别糊涂,妄想着能再官至更高,做国丈呢。” 闻临尝了口菜肴。 若说方才还只是暗示,此言便是明面上的指责了。 裴江知慌忙起身站于屋子正中,拎着袍摆跪答:“殿下折煞臣了,臣不敢有此心,更不会做此想。” 其实裴江知心中清楚,如今朝中久无人主事,这等担子落在自己肩上是不合规制的。 曾经还有闻临,如今皇帝却连这点权力都不肯给他,若真是一不留神皇帝驾崩了,真不知会不会忽然冒出什么传位诏书。闻临心中没底,便只能找他的茬出气。 谁也不敢确保这世间真的没有这样的东西,闻临能做的只有让皇帝不能亲口承认这件东西的存在。 也就是皇帝最好永远别再醒。 能进朝云殿的只有明锦和裴江知,就算是蕙妃都不能侍奉在侧。想通此事,裴江知觉得汗毛都是直竖,只盼着是自己想多了,千万别逼着他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才好。 闻临的确没说,只是从坐席中起身,将他扶起:“只是玩笑话,裴大人怎么还认真了呢?如今朝中无人做主,本王自当担起此责,奏疏明日就送来越王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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