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李老头的得意不同,戴君远的心绪有如从云端到失落的谷底。 马管事儿从别馆儿匆匆赶来,“大公子,行囊已经全部装车了,咱们可以出发了,县主跟二小姐都等着您呢。” ...... 为了防止被广陵王府的人马发现,黛云软与阿葭没有直接从帝京码头北上,而是混在了巡演的戏班子之中,随他们游走在京郊附近。只待戏班子卖完艺,就可以一道走北归的水路了。 三五日过去了,戏班子的最后一场演终于结束。天还没黑,班主领着大伙儿在码头附近扎营,等待明日最早一班客船入湾。艺伶和伙计们大多出身穷苦,风餐露宿惯了,也无怨言。就着黄昏的火把,利落地起锅生火做饭了。黛云软身穿杂役们的麻布补丁衫,面戴艺人们登台表演时用的妖怪面具。因同行好几个学杂耍的小孩也常戴着面具玩闹,她在人群也不显得突兀。 染缸似的晚霞从天边一泻而下,流淌在了为它酡醉的河面。 一架气派的内河船远远驶来,一瞧便知上面的客人是何等的高官显贵。 几个围着篝火煮面的女伶们投射出艳羡的目光,其中一人道,“若让我体验一日帝京权贵们纸醉金迷的生活,就是明日死了也甘心。” “方才我去领油盐的时候听班主说,那艘船上的客人还可是一等一的尊贵呢。好像是什么广陵王世子和抚南王世子入京的船...”另一人接腔。 正在她们身后弯腰拾柴的黛云软闻言,身子一僵,怀中的枯木也不慎掉落。
第66章 一旁烧水的阿葭替黛云软将木柴捡起来, 将她搀坐到自己搭的篝火前,低声宽慰着, “娘子别怕, 咱们尽量避开就行了。” 她哪里是怕...分明是近情情怯罢了。望着春江水上的行船,黛云软忽然意识到,既决心要走, 余生恐怕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离得这么近了。 连日来,每每提及裴赴远,黛娘子对此人总是诸多维护。而且此刻, 那人又即将在她们跟前着陆。阿葭不禁面露忧色,恐黛云软会上前相认。 她不禁道,“娘子, 这裴赴远道貌岸然, 可不是什么好人。他之前接您去世子府也只是为了将你当做人质,想要引陆大人出来罢了。之所以礼待您,大概是瞧您貌美...希望您对他心存好感,放下戒备。” 面具下秀眉一蹙, 声柔却坚定, “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我自有判断.......” 黛云软能清楚的感受到阿葭对裴赴远的敌意。但阿葭前几天的那些话像尖锐的针一样绵密扎在她的心房, 她没有办法忽视。 阿葭说, 广陵王府与定北侯明争暗斗, 结怨已久。王知彦之死与广陵王府脱不了干系。 当然了,这份所谓的真相里,却只有后果, 而没有前因。阿葭没有告诉黛云软, 若非定北侯王勖先派陆骞联合甘州势力刺杀裴赴远, 广陵王裴棣也不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黛云软暂时还无法处一隅而知全局,但仍试图为裴赴远辩护,他或许是无辜的呢?他或许也是被迫的呢?可无论如何有一点,无法改变,就是王知彦确系因她挡箭而死,就凭这个,她余生都无法心安理得跟裴赴远待在一起。 “咱们陆大人已经带着调查结果提前回幽州向定北侯禀明真相了。那独孤珩对娘子的污蔑,很快也会不攻自破的。娘子放心且放心回去吧,有陆大人在,必会保你无虞。” “如何不攻自破?”黛云软苦笑,“陆骞大哥呈上的证物或许能证明王知彦公子遇刺与广陵王府脱不了干系,却不能证明我究竟有没有像独孤珩说的那样把王公子推出去送死。总之,定北侯信我也罢,不信也罢,我的态度始终如一,不能因为害怕承受死者家属的怨怒,就不敢担责。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定北侯是王知彦的父亲,我理应向他负荆请罪。何况,郦爷爷与陆骞大哥都曾为我做过担保,我不能弃他们而不顾。另外,若我始终没个人影,恐怕才真的坐实了孤独珩的片面之词,让定北侯府以为我是畏罪潜逃。” “娘子放心。当初陆大人与郦公公之所以拦着不让你回幽州,就是觉得与其让你在定北侯面前以死明志,还不如让你跟随陆大人一起查清行刺主谋,将功折罪。如今陆大人先一步抵达幽州,必会为你加功美言的。而且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侯爷大概也冷静了,或许更能明断是非了。” 浩渺的西山古塔上,日月交辉。蟪蛄声里水浪拍岸,豪奢的客船终于抛泊在了客商往来的码头。先是一行护卫下船巡绰,而后列队待命。接下来是船工和新买的仆妇们有条不紊地搬运行李。 岸边,早有一大队大长公主府和广陵王府的人马殷勤恭候。 如此阵仗,甭说老百姓,饶是见过不少世面的跑商和宦游人都要侧目。 甲板上站着两男一女。一看模样打扮和神态,便知身份是贵族。二男皆身躯凛凛,意态闲雅。唯一不同的是,暮山紫华服男,五官更为秾艳冷魅,富有攻击性,看向岸下苍生时,眼中暗含傲意。另一霁色锦袍的郎君,同样的轮廓分明,可他极佳的三庭五眼凑在一起却是疏淡清朗的。只因此刻那略显淡漠的神色,隐约透露出了几分生人勿近的清霜气息。 至于他们旁边站着的那位穿着鸢色苍兰裙,曲线玲珑的少女,生得那叫一个明艳不可方物。 鲜少有人知道,少女原本中庭偏长,眼角上扬,鼻梁高挺,整个人瞧着冷艳凌厉。索性习惯了描画细长的眉弯见人,柔和了气质,弱化了气场。只为了让自己瞧着无害些。 码头附近同戏班子蹲坐着添柴烧火的黛云软,没忍住跟随普罗大众的目光,望向了倒影渔灯的天幕下那艘大船上的人儿。 许久未见了,抑弦。 旁边那位姿媚张扬,自信明丽的少女就是你现如今未过门的妻子吗? 自襄阳回帝京的这一路上,你们可有互生情愫,对视绵长? 京襄古道萧索。在某个银月如霜,寒枝难栖的深夜,你可有想起过我? 似是察觉到了有人正长时间眷注着自己,裴赴远稍一睥睨,掠过几堆篝火、花面戏服的艺伶和戴着各式面具蹦跳玩闹的小孩,将如炬的目光锁定在了那穿着补丁布衣的清瘦“小伙”身上。 裴赴远不肖想也知道,那面具之下定然有一双探询的眼睛。但他并不在意陌生人这样的打量。 小舟上的春笋已经卖了干净,菜贩们划桨归家。 几位主子下了船,这时候打东边儿又来了浩浩荡荡一队人,仔细一瞧,竟是抚南王白竞鹿的岳丈家的。为首之人正是卢氏长房的大公子卢霓。 卢霓向裴赴远作了同辈间的拱手礼,“裴世子好。”然后又对白烬道,“许久未见了,白家二弟,上次一别已有四年了吧。”狭长的眼里蓄着一道别有深意的精光。
第67章 白烬作揖道, “卢表哥好。” 众人一一见过礼后,大长公主府派来接人的管家做了个恭请的手势, “天色不早了, 世子公子们也都辛苦了,咱们大长公主府已经备好了歌舞晚膳,诸位也一同请吧。”这管家原姓班, 名聪。是已故班驸马从前的侍从,如今左不过四十出头。 不料卢霓轻轻伸手将班聪的手挡下,说自家也备好了筵席浴兰。卢家是白家兄妹那嫡母卢氏的娘家人。按亲疏关系, 若兄妹俩抵京小住,理当落宿卢府才是。卢家此番来,就是尽地主之谊的。 白舒窈幼时没少受嫡母苛待, 爱其人者, 兼爱屋上之乌,憎其人者,恶其余胥,因此私心里并不愿意亲近卢家人。但此刻初来乍到, 又当着众人的面, 自然不好透露心意,只能低眉顺目, 听候自家哥哥决断。 不料白烬将大长公主府与卢家一道婉拒了, 说自家在帝京双桂巷原先就购置过一套别馆, 已经提前命下人洒扫庭除了。待今夜休整好了,明日再备上礼贽去两家拜会。既人家早拿了主意,双方也不好在规劝什么, 只得各自散了。 见码头上那浩浩荡荡的一群人终于离开, 阿葭暗松一口气。回过头看黛云软, 早已经低垂着头添火煮汤了。似乎一直不为所动。 “黛娘子......”她忍不住唤了一声,看看黛云软是否心绪无恙。 “嗯?怎么了?”黛云软抬眸,没事儿人一样的摆出笑意,“这锅里的鱼汤面可鲜了,用的是鲫鱼,你搭帐篷的时候我去同小舟上的的渔贩买的。马上就能喝了,你再等会儿。” 今晚月朗星疏,江岸浪潮生了又灭,灭了又生。虽仍有几许寒意,但好歹夜风干燥无湿雨。码头一侧的空地上,戏班诸人早搭起了十来个小帐子,此刻正酣然入睡,打呼声赛过蛙叫,此起彼伏。 黛云软翻来覆去,左右难眠,干脆起身,沿着码头散心。白天人来攘往的渡口,此刻冷清萧瑟。所幸如钩的月亮掉进水里了,与山峦古塔一样,以江面为画幅,倒映出了一张千里江山图,磅礴而婉转,孤美而细腻,令唯一的看客黛云软移不开眼。 一路步移景异,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半里外更幽僻些的芦花栈道上。黛云软的跟前,迎着江面还立着一块长条形界碑,不惧风雨侵蚀。 草荡深处望不见底,时不时升起一阵阵不知由来的寒色白烟。她不禁双手抱肘,抵抗凉惧之意。 一股阴森森的不详感忽然传来,黛云软正欲往回走,几声窃窃人语从芦花荡里传来,她恍以为是自己错觉。停下脚步一阵细听,只有风啸而已。 附近小路隐约闪起两盏移动的灯笼,紧接着一架马车急踏而来。 身后芦苇荡呼应似的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黛云软下意识地躲在了就近的大石碑后。 没一会儿,马车骤停在栈道外。原先驾车的黑衣蒙面人将车顶挂着的两盏灯笼取下,给车内腾不出手的两人照明。 为何腾不出手?那两人正费劲儿扛着一昏睡的女子下车呢。 鬼鬼祟祟的将女子扛到栈道后,其中一黑衣人对着芦花荡,模仿了两声布谷叫。很快草荡内接应的一男一女就拨开了层层芦苇蒲草,驶着一叶扁舟出现。 几人合力将女子移交到了小船上。原先驾车的人叮嘱道,“吃了蒙汗药,明天才醒得着。若醒了,继续喂药就是。但切记,分量别太多咯,不然容易醒不过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递给小舟上的中年妇女。 那中年妇人把药收好,借着灯光看清了昏睡的年轻少女,不由啧啧称赞,“这脸蛋这身材,可谓人间尤物啊。确定卖去远洋的船上做妓?岂不可惜了。船工、渔夫和江洋盗都是粗鄙的穷汉子,不若交给我重新另找一个富裕些的小城就是了,绝对不会让帝京的老爷们找到她的。” 给药的黑衣人忽然拔剑抵向中年妇人的脖子,威慑道,“牙婆,记住了,我家主子会定期派人看她的,你和你的家人若还想多活几年,就趁早断了这种自作主张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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