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沈让第一次抱她,却是第一次抱这么久。 起先,他还有些不适应,手边放着一沓未看的邸报,姜毓宁挨在他怀里占着他的手臂,什么正事都干不了。 他一向是勤勉的,便是马车上的闲暇时光也不肯放过。 姜毓宁自是不知他在想什么,整个人像是嵌在沈让怀里似的,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还睡得很沉。 沈让不自觉低头看,小姑娘长的很漂亮,小脸粉雕玉琢,如枝头待放的花苞,柔软娇嫩,双眸紧紧闭着,卷翘的睫毛上还挂着几滴将落未落的泪珠,看起来那般可怜。 仿佛生来就是让人捧在掌心怜惜的。 少年修长的食指抚上她的小脸,指腹勾起她脸颊边散落的碎发,替她轻轻别到耳后。 在小姑娘平稳的呼吸声中,沈让也终于卸下几分包袱,倚着车壁假寐。 - 两个时辰后,马车进了城,却没有先去景安侯府,沈让吩咐道:“先去如意楼。” 小姑娘刚才在拴马桩上撞的那一下不轻,得先看大夫。 两刻钟后,樊肃敲了敲车壁,“公子,到了。” “嗯。”沈让睁开眼睛,声音里难得藏着些许懒怠,他抬手捏了捏怀里的小兔子,“小丫头,要醒了。” 姜毓宁睡得迷迷糊糊的,挣扎了几次也没醒,最后还是沈让拎着她的后颈,将她抱下马车的。 二楼有提前定好的雅间,沈让抱着人上楼,已有大夫等在房间里。 沈让在佛寺住的那一年,曾与院中住持学习过一段时间的医术,算不得出神入化,但也还算拿得出手。 路上他已替姜毓宁把过脉,撞在拴马柱的那一下有点重,但好在没伤至肺腑,看起来面色发白,多半是急血攻心。 不过,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他将姜毓宁搁到榻上,正要说什么,手腕就被人勾住,姜毓宁拉着他,弱声弱气地祈求,“哥哥,别走。” 沈让能察觉到她的不安,他握住她的小手,“我不走,你乖些。” “嗯。” 见姜毓宁乖乖点头,他才朝等在一旁的张行招手,示意他上前诊脉。 张行跟在沈让身边也有一年多,深知他虽年少,却心思深沉,算计了得。即便他比沈让虚长十几岁,仍不自觉地对这位年轻的主子心生畏惧。 此时见他这般温柔地对一个小姑娘,好险没有把下巴吓掉。 他不敢在沈让的面前失礼,把脉的时候脑袋只恨不得埋进胸口,竭力平静着语气回禀:“公子,这位小姑娘并无大碍,只是心中郁结,急火攻心,待属下开些补药给她调理几日,很快就能无恙。” 心里的那点担心终于放下,沈让松口气,摆摆手,“下去煎药吧。” 床榻上,小姑娘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让。 沈让掐掐她的小脸,问:“胸口还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姜毓宁乖乖地摇头,细看起来眼眶还有些红肿,她撑着胳膊坐起来,对沈让说,“哥哥,你不是说要带我去见祖母吗?” 沈让却将她按回去,问:“你知道了你祖母的事,是不是?” 没有立刻回答,小姑娘躺在床上,双眼用力地眨了两下,像是要把泪珠眨走似的,她小小声地回:“早上的时候,我听到周嬷嬷说话了。” “周嬷嬷说,祖母再也不会回来了,以后不会再有人管我了。” 她还不懂生老病死,只知道人离开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就像她爹娘一样。 她已经见不到爹娘了,为什么祖母也要离她而去? 她想见祖母,想求她不要再将自己丢下,她会很乖很听话的。 听着她天真的语气,沈让难得生出几分不忍来,毕竟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生离死别对她来说,实在过于残忍。 怜悯的目光在小姑娘的脸上停留了一刻,沈让最终还是道:“一会儿先把药吃了,然后我带你回景安侯府。” - 景安侯府虽然式微多年,但毕竟是皇亲国戚,是太后的娘家。 这次府中老夫人过世,来了不少人祭奠,就连太子沈诚都奉了建昭帝之命,来灵堂上了一炷香。 沈让无意与太子争先,眼看着东宫车驾起程回宫,他命人上前递了拜帖,很快被请进了侯府大门。 姜毓宁扒在车窗前,看着沈让消失的背影,当即就想跳车追过去,“哥哥……” 守在一旁的樊肃被她吓了一跳,连忙将小姑娘塞回原位,竖出一个手指,嘘了一声。 姜毓宁从第一次见就有点怕他,一双大眼睛浮出水雾,不敢说话了。 樊肃语气很恭敬,“姑娘,您跟着属下走,属下带您悄悄进去,进去之后,您千万别出声,别让人察觉。” 姜毓宁一向很听话,她没有问为什么,直接点头。 樊肃看着她乖巧惹人怜的模样,难免生出几分感叹。可转念一想,这孩子能遇上殿下,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幸运。 他跟在沈让身边这么多年,自然能瞧出自家殿下对这位姜小姑娘的不同来。 自从殿下决意争储之后,性子比从前冷硬不少。只怪争皇位这条路,太险太难,殿下又无亲眷支持,独自一人难免孤单。 好在,冒出了这位姜姑娘。 虽然看上去呆呆笨笨,又爱哭黏人,可也就是她这般的单纯稚子才能近殿下的身,长路漫漫,能给殿下渡一点人气。 樊肃一边感叹着,一边抱着姜毓宁飞身上了景安侯府的屋顶,借着宾客嘈杂,哀哀丧乐的掩护,他没有被护卫发现,很快就摸去了老夫人的灵堂。 这一路姜毓宁都被捂着眼睛,等樊肃撤回手掌之后,才发现自己已经回了祖母从前住的地方。 她微微愣怔了一瞬,而后拎着裙子往里面跑。 离开才几个月,这里已经全然换了个模样,熟悉的婢女姐姐们都不见了踪影,院子里空荡荡的,梁上还挂着雪白的纺布。 走进正堂,并不见祖母身影,只有大哥哥在正中立着,朝她招手。 姜毓宁走过去,先是闻到一股很浓的烟火味,然后才看见摆在正中的高大木床,大哥哥弯身将她抱起,她看见了祖母。 比起她正月离开家时,祖母又瘦了许多,此时脸色枯黄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安静得叫人害怕。 “祖母……”她忽然有些想哭,又想起方才樊肃的话,贝齿咬住下唇,将要溢出口的呜咽生生咽了回去。 在她的记忆里,祖母始终都是带着笑的,她常坐在里屋的长榻上,同她说说笑笑。 可是如今……她情不自禁地想要伸手去触碰躺着的祖母,却被人握住手腕。 “你祖母累了,正睡着,别打扰她。” 姜毓宁一愣,最终还是乖乖垂了手。当年父母离开时,她不过两三岁,当真是什么都不懂,可如今,她毕竟还是长大了几岁,隐隐约约明白了些。 沈让也没有再解释,他将人放下,让她立到蒲团跟前,轻声道:“和你祖母好好道个别吧。” 姜毓宁跪到蒲团上,恭敬认真地磕了三个头,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地面,当真没发出半点声响。沈让在一旁,亦取了三支香点上,诚心拜过之后,带着姜毓宁把香插上。 其实姜毓宁尚不懂这些,但沈让还是让她尽到了一个孙辈应有的礼数。 逝者已逝,生者其实什么都做不了,礼数周全地尽完哀思,也算一种圆满。 待她长大后想起,勉强能有些慰藉。 祭拜完,照旧是樊肃带着姜毓宁先走,而后沈让从正门离开。 灵堂前守灵的并无姜家子侄,仅有的几个仆从婢女方才都被打发出去了,即便待的时间稍长了些,也没人敢说什么。 出了侯府,沈让带着姜毓宁又回了如意楼,路上才发现她下唇发白,隐约还渗出一点血丝来。 想到在灵堂上,小姑娘安静隐忍的模样,沈让眸色暗了暗,伸手盖住她的眼睛,让她埋在自己怀里睡觉。 樊肃见此压低声音,“殿下,蔺公子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沈让嗯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 马车照旧停在如意楼后院,沈让看着睡得正香的姜毓宁,十分无奈,他没让樊肃插手,而是直接将人圈进手臂,就这么抱着上楼了。 一路回了二楼的雅间,他才将人放回床上,并替她解了床前帷幔,这才吩咐道:“叫蔺池进来吧。” “是。” 没一会儿,一个穿着天蓝锦袍的高挑少年走进了房间。 他天生一双桃花眼,见谁都带三分笑,唯独在面对沈让的时候,还算收敛,拱手行礼,“蔺池见过殿下。” “起来吧。”沈让道,“咱们到那边说。” 蔺池一进来便看见了沈让身后遮得严严实实的床幔,此时听到这话,更是眉间一挑,但他并未说什么,只笑着应是。 这房间很大,一道落地屏风隔开两个空间,一半是安寝的卧房,一半用作待客的小厅。 两人到窗边的长榻上坐下,中间隔着一方不大不小的炕桌,沈让亲自取了茶壶斟茶,“本王有事耽搁了时间,让你久等了。” “殿下客气了。”蔺池拱了拱手,从袖中掏出一本厚厚的书册,“这是上半年的账本,请殿下过目。” 蔺池从三年前,就在江南替沈让打理商铺,他甚少回京,一年只在四月和十月回来两次,带着账册请沈让亲自过目。 沈让一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只随意翻了翻就将账册放到一旁,“你办事本王自然放心。” 蔺池闻言一笑,没再坚持,转而同沈让说起江南的局势。 两人不知聊了多久,直到天边夕阳沉落,下人进屋点了灯,沈让道:“先用膳吧。” 蔺池点头应下,又指了指屏风的方向,“里面那位,不用膳吗?” 沈让稍怔,姜毓宁睡得老实,他倒是差点把这小姑娘忘了。 轻揉了下眉心,沈让起身往里间走去。 蔺池很识趣地没跟过去,他偏开头去看窗外的街景,心下却想:殿下这小小年纪,竟也学得京中纨绔金屋藏娇了,果然是皇室血脉…… 结果一偏头,就见沈让抱着一个小豆丁出来。 看那娴熟的抱孩子姿势,再看他面上的难得的笑。 蔺池那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险些以为自家殿下年纪轻轻就有女儿了。
第7章 佛珠 7. 小姑娘睡得有些沉,沈让走过去叫了几声都没叫醒,最后只好把人强行拉起来,没想到她就这么半睡半醒地爬进了他的怀里,小脸埋在肩膀上,十成十的依恋姿态。 沈让有些无奈,却也享受这般被人全心全意信任的感觉,他干脆就没将人推开,直接抱过来了。 蔺池的神情颇有些复杂,“殿下,这小姑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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