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洋神仙 人要是不想走正道了,就会发现旁门左道走的格外的舒服且不费工夫,捞偏门的总是聪明人,眼前的这一位扎着黑布腿儿的佃户就是。 王乃宁这位二爷有着迥然于王家人的性格,他对钱财看的散漫,用起来也是漫不经心。 家里那四百亩的田骨,累世攒下来的出息,整个山东道连着直隶,两百亩以上的地主都是有数的。可是这些东西,他很少放在心上。 男子汉大丈夫,总是要做点儿事情的,至于什么事情,还没有想清楚,清早打一套拳,施展一下自己的功夫,是他爱做的事情,青城尚武,整个山东南路大小公私拳馆几百家。 他有时候代入一下自己是董海川黄飞鸿,能飞檐走壁练硬气功,能到沿海去抗倭,他的心思田有海都懂,懂他内心的空旷跟落寞,因此时常拿着骰子纸牌来帮他消遣打发时间。 知心人田有海嘿然笑着,看桑姐儿不依不饶,只好抱着她一起去,路过东厢房,听里面咳嗽不停。 田有海哈拉着腰问候,“大爷您没睡呢?家里有什么短使的了,只管喊我,您要的东西我给买了,都是国外的好东西,纯的很,今天人多没带过来,明儿准保给您拿来,不耽误您抽。” 里面咳嗽的上气接不上下气儿,一阵过去才稳住,“姐儿送到大奶奶那里去,不许带后面去。” 田有海痛快应着,“不到后面去,后面污糟乱的,吵得很,这就去找大奶奶,”又看桑姐儿木着脸盯着屋檐下的红灯笼,暗想女儿也得听她老子的,“听话儿——找大奶奶去!” 掉头抱着送她去前面送给大奶奶,桑姐儿胸膛起起伏伏,脸绷着紧紧的,后面屋子里又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还有铜件撞击桌子的闷响,大概撑不住碰到了炕桌。 桑姐儿突然发难,两脚一蹬滑下来,一把推开田有海,两只拳头攥着跟一对儿小石锤一样,刘海儿掀起来露出圆光的脑门儿,掉头就往东厢房王乃昌那边去。 “桑姐儿啊,不能去——你”,他话没说话,便被桑姐儿一声喝住,“你不要跟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给爸爸买的是什么?” 她咬着牙,一步一步又逼近田有海,压低了声音,“老太太不让给买,明明已经不抽了戒了,你却背地里偷着买,安的是什么心思?” 随手把扣子上的花排扯下来,线断了花洒了一地,两边的细铜钩子被她攥在手里,眼眶在月色下泪光莹然,怒气冲冲“再有下次,我就用钩子,把你的嘴钩起来。” 打量着她小,田有海未必没有糊弄她的意思,他觉得没脸,“桑姐儿,我有什么办法,大爷要的,我能不给他买去?” “你要知道,大爷没有了这个,要出人命的,你忍心看着你爸爸就这样死了,吸几口罢了,没什么大事儿的,吸的人多了去了,有几个钱的都爱这个呢。”他的理由很多,越说越有道理。 你不抽,我不抽,朝廷的烟税哪里来的?那江山社稷国库里的钱哪儿来的?地主更应该抽,最好是田骨田皮一起抽没有了,全贡献给那些黑膏子。 “别人都不买,怎么偏偏你去买?”桑姐儿质问,“既然别人都吸,你怎么不吸?” 她扬手指着天,怒目圆视像是小金刚,看他敢把死挂在嘴边,“我爸爸的命,是老天爷给的,生下来是他自己个儿的,天地祖宗自然教他怎么活,怎么死。那些鬼东西算什么?也配左右我爸爸的生死?” 戒烟多难,几次三番,三番几次,背地里总有这样的人偷摸着递给王乃昌,老太太年纪大了想不到,桑姐儿天天在家里看的清清楚楚,“你们背着住老太太,背不住我,我就天天守在这里,你再敢递一回东西?” 田有海又惊又怕,惊她这一番气势逼人,又怕她告诉老太太,“是我的错,我的不是,我犯糊涂了,再不买了。您绕了我一次,别给老太太知道。” “我是黄河水灾来的,宋家养活了我,又租给我田皮,我总是好心办坏事,可是我真的,一点坏心思也没有,姐儿我该打。”举起手来对着自己脸上作势要打,他想是个橡皮糖,怎么拉,你怎么点,最后总是粘糊软的。 桑姐儿直勾勾的看着他,她总是喜欢这样看人,从不避开别人的眼神,看的田有海的手到底没有落下来,悻悻地站在那里。 王二爷久等人不到,声音从后院围房传来,“田有海呢,人呢,快来,等你了。” “唉,就来——”他赶紧应着,又对桑姐儿笑的虚弱,“我先走了,桑姐儿,千万别告诉老太太啊。” 拐去后院,先吐一口唾沫,“我呸!多早晚——” 多早晚干什么,他没说出口,只揣着怀里的麻雀牌,心想就今晚。 桑姐儿等人走了,眼泪才滚出来,自己袖子擦干净,吸了吸鼻子,到底不肯再哭出来一声。 一肚子乱窜的气愤跟哀伤也散了,回首看着东厢房的一点灯火,看见一点人影子歪在炕上,一杆长长的烟枪被无力的举着,她再也没有勇气敲门进去。 胡乱走到老太太房里,寂静沉闷被热闹的人群驱散,耳边有不远处的锣鼓声,像是灯火上蒙着一层纸罩子,里面模糊了轮廓的火焰上升起的一圈儿烟气,梦里变得酣然黑甜。 过寿的喜庆也在最后一声定音鼓中收音,乡间一场盛大而热烈的庆筵曲终人散,她的脚像是抵着那一地粉落的杏花儿,在后半夜绵绵而至的三两细雨中落尽。 老太太久坐累神却一脸的荣光满足,年纪大的人吃用不放在心上,唯独对两件事上心,一件是喜事儿,一件是身后事。 这两件事都关乎面子,越??x?经年越爱面子,她坐在炕头上喝酽茶,觉少,夜里总睡不好。 大奶奶站在炕头上立规矩,又碎步给烟袋子装满烟丝儿,从铜白炉子里面引火儿,老太太戏瘾头过足了,此时放了脚,周遭的乏意往深了去,外面春雨梭梭。 她梗着脖子瞧外面的动静儿,“老二,还出去呢?” 二爷王乃宁打着哈哈不肯说实话,“就来,就来,妈,您该睡下了,现在烟叶燥干,烟气重,您少抽两口。” 说完跨出去,田有海忙把门带上,后面玩的不过瘾,到铺子里面开个通宵去,摆龙门阵。 “老二这瘾头上来了,也罢,不赌不闹不过寿,且闹去吧,过来瘾头就行了。去冬雪薄,水头少,现如今才这场雨下来,湿得了地皮解不了旱,秋枣儿要丰收了,栗子怕是不行。等明儿找人来,把枣树修剪好,又是一个进项。” 她一句一句细细的嘱咐,家里坐定的安家菩萨一般,老大指望不上,老二草张飞一样,总是闹着外面去,家里俗物一概不管,她也只跟媳妇儿说说。 “咱们王家,攒下来四百亩田骨不容易,可着青县找找去,这样的大户出不了几家,是祖宗攒下来的福气,你不需要费多大的心神去攒田骨,只管着动动嘴皮子收钱就好了。” 四百亩的田骨,这是上百年几代人的积攒,人多地少,她丈夫在的时候,四五十年才攒下来三十亩的田骨,已经是能干多劳了。 大奶奶还是立在那里,小脚儿尖尖着地生疼的,怕站不住想歇歇,“妈,您该饿了吧,我去灶上给您吃口热乎的吧。” 老太太不知在想什么,没说话,大奶奶就退出去了,坐在灶头上,利索的干活儿,不能放大油的,老太太的规矩,平时是不能多费一点儿钱的,也不能无味寡淡的,不然要说媳妇儿灶上功夫不行,得磨。 火光映着大奶奶的脸,她不高也不矮,正好弯腰对着窟窿眼放进去柴火,大概二十岁出头的年纪,灰色的衣裙,油光的发髻后面别着一根银扁方,不丑也不算漂亮,因此大爷总是带着许多不满意。 对她,也对这个不够浪漫的地主家庭。 他的书里总是杏花春雨江南,烟花三月扬州,浪漫的像是今晚朦胧的月亮,但是他看不见今晚的月亮,他脑子里装着的是海上生明月,大奶奶想起来自己的丈夫,觉得是画上的人,书里面的神。 总是平静无波的面相里面,想起来丈夫,想起来孩子,教她浑身暖意,浑身都有干不完的劲儿头,哪怕是处处挑剔立规矩的婆婆,她也觉得好,这样的规矩人家,再没有比守规矩更让人安心了,所以她愿意听婆婆的规矩。 也愿意半夜一个人在这里忙活着,切着细细的麻油儿咸菜丝儿,现做的韭菜馅儿烙饼,她的小脚儿也不觉得束的慌了。 等到鸡打第一声鸣的时候,夜色在漆黑里面透出来一丝蓝光,她才端着茶盘儿进来,老太太吃第一口,先说一句,“怎么放鸡蛋的?” “是,怕您牙口不好,放点鸡蛋软着吃。”她觑了一眼婆婆,又去烧热水,屋子里面的活儿,终年琐碎且熬人。 桑姐儿从大奶奶进门就醒了,掀开被子下来,自己摩挲好夹袄穿着,“妈,我也要吃——” 老太太没想到她醒着呢,忙招呼她来,有孩子啊,家里就热闹,她自诩从来不轻视女孩儿,所以喊着桑姐儿去学字儿,上学堂去,她吃了看不懂账本子不识字儿的苦。 “乖孩子,你怎么这样的乖,一个人睡觉,饿了要吃饭的啊,来,我给你晾晾。”老太太的好脸色对着孙女总是有许多的,看着孙女想起来孙子就更多了,体贴大奶奶,“元熊也要醒了,你去看看他,也歇口气,伺候一天了你也累了。” “妈,不累,我先去了。”大奶奶掀开帘子出去,扭头看着窗户上桑姐儿的灯影儿团在一起,跟个陶娃娃一样,敦实可爱,声儿透出来,跟老太太一字一句的讲,“先生不让去上课了,说是乱的很,德国的大毛子在东边打仗,先生生了气停课了。” “大毛子打仗,先生生什么气?” “先生说爱国。” 老太太理所当然的太了解这些书生们了,“这当先生的啊,就是拧巴,一根筋,要是真生气啊,去东边跟大毛子们打去。” 又想起来谢先生文弱的身体,想是打不过,“毛子浑身都是毛,吃人呢,骷髅眼,谢先生还是不去的好。” 去了给人吃了怎么办,“咱们啊,本本分分的过日子,什么大毛子二毛子的,不相干,不就是爱贪便宜吗?前年院子里的杏儿,多了吃不了,我让人送了几筐去给那些洋神仙,他们高兴的念菩萨。” 桑姐儿吃的鲜香,鼓着腮帮子纠正,“他们不念菩萨,他们念这个——”在胸前脑门子上比划了一下,“主啊——耶稣的” “耶稣有韭菜酥饼好吃吗?” “大概是没有的。”桑姐儿摇摇头。 她去过教堂参加圣言会,发糖呢,王乃宁抱着去看热闹,捂着她的眼睛不给看,说洋神仙的眼睛蓝琉球的勾着小孩去地狱,能勾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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