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看热闹,也停下来看,跟几个拉车的伙计招呼,“这是做什么去?” 探头一看,一下子愣住了,竟然看到了杏花儿,她坐在车里,也瞧见了,趴在车后的围挡那里,哭着喊他,“大力叔,大力叔——” 车子眨眼过去,大力被伙计一把拉住,“狗娘养的日本人!把胡同里面的姑娘都抓走了去。” “干什么去?”大力问出口,却已经知道答案了。 先前祁在的时候,胡同里面便是大大小小的姑娘们,一场接一场地意乱情迷,以此谋生,以此制造一场接一场的绮梦。 后来祁没有了,新社会了,统计了大大小小的馆子,在北平这么大的一点地方,近五百家,正式挂名儿的,还有许多暗地里的,一一给她们规范起来,姑娘们制定身份牌儿,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行当了。 只是没过两年好日子,随着小袁大人南下,老袁惨死,北平的这些姑娘们,本就是无根地浮萍,如今更是草芥不如了。 竟然是去劳军。 劳的是哪门子的军啊。 街上的人,都沉默地看着,沉默地散去。 在北平,从来没有仇视这些姑娘们的,各有各的日子,日子过不下去才这样的居多,都知道脚底的路滚烫,又怎么忍心去怪这些姑娘们呢。 就是大力家的,如今提起来春杏,也是可怜她,只要不给她做儿媳妇,怎么样她都可怜这个姑娘,被自己爸爸卖到那样的地方去,不是挨打就是挨饿,在里面,她们也过的不是人的日子,戏台上演出来的秦淮名妓,那样地风光地受人追捧,总是万里不足一的。 这些车,是一路往南去的。 到一个地方,便下来一些人,姐妹们一起,互相拉着手,如今一别,怕是久不能见人世间了,窑姐儿性格多泼辣,叉着腰,把春杏塞到里面去,“姐妹们哭什么,咱们哪里的日子不是过,做的就是这个行当的,在北平的时候,日本人也见天的来还不给钱,老鸨只知道拿着我们讨好日本人,如今好了,把咱们直接送日本人去了。” 窑姐儿有好的,但是老鸨这个职业,千刀万剐不为过,就全天下找,没有一个是好心肠的,好心肠的干不了这个职业的。 拉着春杏的手,嘴硬的不得了,脾气犟,把自己的小银锁拿下来,一点点锁片儿,“没来及给我弟弟,你要是回北平去了,拿着给我弟弟去,我下下车去。” 春杏拉着她,不舍得,被她一巴掌拍开,车里没多少人了,“讲好了,一会儿要点人,我下去,你比我们强,还有个哥哥挂着你呢,我晓得,他等日本人不注意了,就带着你走呢。” 咬着春杏的耳朵咯咯地笑着,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春杏捂着她的嘴,抱着她,“好姐姐,别笑了,我们都是苦命人,别笑了。” 还是笑,把一辈子快乐的事情想一遍,突然就不笑了,“我小时候,也有个娃娃亲,只是我爹妈去的早,我弟弟聪明,我左想右想,要给他念书的,他想出国留学的,我就去自卖自身去了,只是可惜我弟弟不能一年长两岁,我等不到他大。” “去年的时候,他成亲了,我跟着花轿呢,从街上走到他家门口,他瞧见我了,还是那个傻样儿,家里总共买了半斤糖,他都拿出来给我,新娘子气坏了。” 说完又是笑,她总是??x?笑,笑的那样地大声。 车子听了,日本人拉着人下去,拉春杏的时候,她挡了一下,搀着日本人兵的胳膊,“走,我跟您下去,您瞧我多好,胸软的很。” 从车上跳下去的时候,越往南边走越热,春杏不知道这是哪里,一池子湖水,停车的地方有一颗垂柳,柳叶子发青,人站在柳树下面,池水皱起来一卷丝绸一样柔和的褶子。 她扬着那块粉色的帕子,一身粉色的旗袍,漂亮而丰满,笑着对春杏挥手。 所有的姑娘都在哭,只她一个人笑着站在那里。 等着车走的时候,她抬眼看一眼湖,摸了摸手上的红绳,她没告诉春杏,那天她去看他成亲,他还给她一根红绳,说攒够钱了,就去赎她,从良的人,戴个红绳进家门,就干净了。 她一脚一脚走到池子里面去,越走越深,日本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到了湖底,同行的人看见了,没有惊叫没有喊,就遮挡着她,让她入了湖底。 比活着好。 日本兵恼了,跳进去去拉。 最后拉上来了,后来春杏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花名叫绿柳,知道她有个弟弟,自买自身,给弟弟一个活路,还供着他上学。 想着车票够了,送着他到国外去,过好日子去。 她性格泼辣,跟客人总说俏皮话,喜欢她的人很多,她总是敢说敢做。 夜里歇息的时候,小力埋锅做饭,他带了酒,给日本人,日本人要他先喝。 他笑了笑,喝了许多。 他没喝过酒,这是从家里偷的,他爸埋着的女儿红。 好喝,略微有点苦,但是醇香的酒味儿,他就当喝过了喜酒吧。 里面下了□□。 喝完,他就坐在那里吃饼子,一口一口,一摞饼子很多,他大口大口吃着,吃的肚皮都鼓起来了。 等着押送的人发病了,他也躺在地上了,撑着起来把车门都打开,白天下去了许多人,里面还有人,他跟春杏说,“走吧,别回北平了,找个好人嫁了,别进城了。” 春杏看着他嘴角都呕血,一口一口地。 血块那么大那么多,“你傻,你就傻,我们本来就是做这个行当的,伺候哪个不是伺候,你傻!” 小力走不了了,“不一样,我知道你们都不愿意。” “搭把手,人都抬上来。” 把日本人都装到车里去,小力撑着,自己开着车,从山上直接开下去了,摔的粉身碎骨。 这样只留下来一点灰,谁也看不出什么来。 下山的时候,小力想什么? 好像什么也没想,肚子也感觉不到疼了。 他把所有人都拉自己车里,其余的空车都回去了,他不连累别人一点儿,也不愿意让这最后一车去送死,不仅仅是为了春杏。 就单单是因为自己还是个人,还是个中国人,他出身不好,家里贫苦,但是他总觉得自己挺好的,胡同里面身边的人,个个都是榜样。 他们一个接一个做了,身体力行地告诉大家伙人应该怎么活着。 这辈子,要成为一个人,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一个如此这般的人,这才是人生。 爆炸声音在山地响起,在夜空中闪亮一瞬间。 又很快熄灭,日本人以为敌军袭击,他们怕了夜袭。 日本人也不是很擅长山地战,尤其是夜里。 许老官上次最后二十来人u去摸螺丝,摸到日本人的驻扎地,戒备很一般,很轻敌,因为压制的很明显,我们给人火力就能压制死。 根本没想到会有人摸过来,打偷袭打的很成功,直接就是射杀的,日本人闻风丧胆,他们很惜命的,虽然军国主义,但是旷日持久的战争,没有不怕死的。 即便是那么一点人,他们也分成了三波冲锋,一波不行了,后面的抓紧补上,务必完成任务的。 第一件事,就是要戒备的干掉,后面都背着马刀,不敢开枪。 等进去了,就开始遍地开花开枪,扔手榴弹。 日本人其实不多,他们本来人就少,但是武器很强大,所以我们干不过。 真正摸过来的时候,发现日本人也不是那么难以对付。 最后就是一定要把他们的军械尽可能地销毁,咱们缺的厉害,能拿走的就拿走,拿不走的,就给炮管里面塞炸药,销毁。 前后二十分钟,最后无一人伤亡的情况下,一人挂着两把枪,挂着子弹回来了。 日本人吓破胆了,以为还有多少人,加上自己人死了不少,因此后撤三十里。 他们一撤退,许老官就带着人走了。 守不住了,这个高地他们战略性放弃了,不然日本人马上就会卷土重来的,最后他们就团灭,他不能让死了的人白死了,就是活着一个,也得给带出来。 因此他们静悄悄地成为流兵,在山地里摸滚打爬。 听见声响,就有人来探来报。 没想到是这回事。 沉默了良久,看着带回来的这许多的姑娘。 他这里呢,刚好许多大小伙子不是,都没有婆姨。 心里有些弯弯绕绕的,酬军嘛,他一没钱,二没粮,发个老婆可以吧? 川军的生活作风,是有些潦草的,最不爱听上面管教,如今好多了,这些呢,都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军规是有的,“你们没地方去,我给你们出个好主意怎么样?” “我这些兵,都没得老婆,你们要是愿意呢,跟他们回老家去,以后呢,都给我安分守己的过日子,等着我兄弟们回去,怎么样?” 觉得力度不够大,“我给你们出车票,那边有人安顿你们,我给你们写个信,每个月,我按月给你们发生活费。” 没办法,穷当兵的,大头兵,一辈子娶不到老婆的。 只能这样。 现场拉郎配。 没有一个挑三拣四的。 只有春杏,“我回北平去。” 许老官刚就看见了,这女的老看宋旸谷,一眼一眼的,“他你别想了,人家有老婆,你是嫌弃我的兵是不是?我跟你说了,我们不嫌弃你们窑姐儿,你们也别嫌弃大头兵,这叫般配。” 春杏摇摇头,欲言又止地看着宋旸谷,“您老丈人家里,是不是黄桃斜街的荣家?” 宋旸谷没反应过来,没有人这样提过这种身份,有点弯弯绕绕,柳秘就很敏感了,上前一步,“您是——” 春杏人单纯,问什么就说什么,“兴许认错了,我先前在黄桃斜街住过的,像是认识的人,我记错了。” 宋旸谷看着她,“你认识我太太?” “我是宋旸谷。” 他记得,扶桑有天晚上回家晚,说那边邻居来了个娃娃亲的女孩子,最后又回去了,隔壁没留。 春杏没想到他问的这么直接,有些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来,“你还活着,报纸上都说你死了。” 宋旸谷再问,“你认识我太太?” “是的,认识,我们先前说过话儿的,我记得你们。” 见过一眼,就不会记错的,有的人,气质太超群了,也都长得好,他们来黄桃斜街,走在一起的时候,她在胡同见过一次,郎才女貌。 有的男女,站在一起,就像是日月星辰一样,走在狭窄低矮的胡同里面,都好像是在高堂之上昂首阔步一般。 春杏记得很深,像是记得小力一样,她进他家门第一次的时候,他咧着嘴笑,一口的牙白,比四月的春光更暖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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