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儿,简直是说到舒充和心坎上去了,热乎乎地熨帖着呢,为什么买人? 必定是有买人的原因,他无非就是想要家里以后也有个依靠,他可怜的那个生下来便聋哑的女儿,她必定是要找个兄弟帮衬的。 心思一起,便歇不住了,他实在是喜欢这个孩子。 他把人领到公房里面去,先给水饭,又匆匆回家里去,不过一日功夫,便安顿好了,下午元熊用了磺胺退热,咳嗽也轻了。等夜里三四点钟,大奶奶便跟着前往山西太谷的骑兵营卫开拔走了 大奶奶心如刀绞,受桑姐儿三叩首,“一还父母之恩,愿母亲往后安好,二愿母亲跟叔叔守望相助,扶养元熊长大成人,三愿——” 她哽咽不成声,“愿母亲断情,从宗祠将我除名,且当没生过我,往后余生再不要惦记我。” 从此她更名换姓,成为了正蓝旗下舒穆禄氏一个旁枝的儿子——舒扶桑,她上面有个一起被买来的大哥舒扶然,如今十岁,等几年要继承舒充和甲兵的名额。 他是京郊穷苦人家的儿子,父亲拉黄包车的,又染上了跟王乃昌一样的瘾头,等母亲去了便把他卖了,换钱好继续过他的日子。 他们下面,舒家还有个跟元熊差不多大的小妹妹,天生聋哑,见人就笑,怯怯地看着你,走路却不如元熊利索,整日坐在那里。 舒充和娶的是郭络罗氏的女儿,他们齐头平脸营房里的人家,没有纳妾的说法。对着太太也尊重许多,舒大爷也没有别的心思,就是姑奶奶也从不说什么。 家里便只有这么一个天生聋哑的女儿,叫舒扶美,舒大奶奶整日里最操心的就是这样一个女儿,她的心肝都挂在上面,当家做主的是家里的大姑子,姑奶奶舒善和。 姑奶奶她近来不高兴,看着院子里三个孩子,一是觉得嚼谷太大,家里米面粮油到底比之前多的离婚,二是看舒扶桑不顺眼,心里面上上下下地呕着一口气呢。 一会儿喜一会儿气,喜得是家里的人气儿,这院子多热闹,祖宗留下来的一点资产,平日里净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爷们在营房里面一去十几二十天也是有的,家里紧闭门户过日子,日子就得慢慢地消磨,肆意欢声笑语的时候少。 气的是舒扶桑这个孩子,从领回来到家里,她便从头到脚地挑剔不高兴! ----
第14章 你就是个男孩儿 诸多的不满意,一肚子的恼火,跟舒大奶奶掰着手指头数,“这第一个,明明是个女孩儿,我这个弟弟是缺根筋的傻玩意儿,上了她装模作样的当,小小年纪坑蒙拐骗心眼还多,根子上就不正。” 这是觉得她品行不好,有这么坑人的吗?她也不愿意家里再养个女孩儿,舒扶美一个人就够了,就够熬死她们的了。 这又不是早前的时候能选秀,家里凭借着姑奶奶能谋划一个大前途,他们吃饭都成问题了,跟平头老百姓没什么区别。 舒大奶奶一边包粽子一边听着她牢骚,里面放金丝小枣儿,一边看院子里孩子们热闹,“你瞧,扶美多喜欢跟她玩儿呢,她会扎纸蝴蝶呢。” 姑奶奶气的拍桌子,鸡翅木上的花纹都在她手掌心里盖着,“瞧什么?有什么好瞧的” 她哗啦把窗户关起来,“这就是应了我那一句话了,心眼儿多,王小二开饭店——看人下碟,知道讨好谁。” 大奶奶看着家里的姑奶奶的神气,她这个大姑子啊,从来说话做事儿硬气,在家里也神气。她嫁过来没多久婆婆就去了,没受过婆婆的气,因此对着这么一个大姑姐,她的态度跟舒充和是一致的,由着她罢了。 这些年了,心里也怨过她,可是很浅,这点浅淡在姑奶奶为了家里不嫁人的时候,就全散尽了。大奶奶心里敬着她,也感激她呢! 姑奶奶典型的祁人长相,他们祖上世居东北碾子山,分明的五官挺鼻梁,圆圆的脸盘子淡眉毛,眼睛也要小一些,眸子是家族特有的褐色,眉目下垂。上进要强心思重,直率而坏脾气! 大奶奶笑眯眯地看着姑奶奶继续掰着手指头数,“这第二个,她事儿忒多,我早上特意去问了,把她那苦命的妈跟弟弟送过去的时候,她叔叔知道这事儿,拿着金饼子要买回去呢,还要闹着跟到京城来找人。” 骑兵营的爷们可不兴来这一套,脸一拉就要拿人,他们只管送人,别的一律不知道。 不过收养个孩子,弄得跟强买一样,祁人都好面子,活的就是一份规矩体面,平白让武备营房里面的人笑话。还闹着要买回去,溜呢? 废了多大的劲,先是要磺胺粉,她那傻弟弟溜溜地跑了那么一天,有头脸的人家打听了多少家,才问人家匀出来那么一点儿,舍下去多大的脸面,又欠了人家多大的人情去! 更不用说,求了骑兵营的人,顺搭带着这俩人去山西,到地头上去了,家里人断不干净还折腾,这孩子要是养大了,人家再找回去,他们图的什么? 看舒扶桑就很有白眼狼的潜质,拿着他们家当应急的粮仓呢,指不定哪天卷着家里东西跑山西去了。 大奶奶听着她嘀咕,觉得未必孩子就是这样的孩子,“姑奶奶,大爷都跟我说了,就看重这孩子心善重义气,说她现在能拼命地顾着家里人,将来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咱们真到了硍节儿上的时候,这孩子心硬能抗事儿,必然不会舍下来旁人,讲义气的人都知恩图报。” “再说临走的时候她跟那边都说清楚了,再不会来往的,也不要怪人家叔叔舍不得,就是这样伶俐的孩子,叫我们要是给了人家,也是疼得睡不着的。” 扶美这样的孩子,有个伴儿陪着解解闷子说说话,仔仔细细地多好,男孩子到底是粗心,只愿意围着舒充和转悠。 这姑奶奶的心思,也跟爷们一样,都在外面大事儿上呢,家里细枝末节的事儿,她也不管。 大奶奶用绳子绑的结结实实的,数着个呢,一对一对地过一遍,觉得少了,“我再包一些小巧的,里面放八宝馅儿,给营里面送一些去。咱们刚上了名册,添丁进口麻烦人家了。” 这就又说到姑奶奶的伤口上去了,第三个最大的不满意,就是营里名册的事儿,祁人是按人丁划营的,一个营里面吃饷银的名额是固定的,比如他们家由于就舒充和一个男丁,自然而然就只一个名额。 有的人家三四个儿子的,只能排着队等着,或者关系疏通一下,能不能多要个名额。 因此第一件事儿,舒充和就先给俩孩子上名册,到时候好排队等名额,领饷银,现如今可好,要再去把名册里面舒扶桑的名字勾了,说是个女孩儿,这真是气人。 “这扶然肯定是以后接他爸爸的令牌的,长大了也是一个响当当的甲兵。咱们先送他私塾里面念书,不识字儿可不行。等他年纪大了,到时候咱们活动活动攒攒钱,未必家里不能再多一份饷银。可是扶桑,她是个女孩,咱们有劲儿没处使啊!” 你这辈子领不到饷银啊,她的盘算落了空,因此非常针对性地不待见舒扶桑。 自己站在门口往外看,姑奶奶帘子一甩,爷们站在一起比对,觉得这孩子长的就是跟家里没缘分,眉头英气丹凤眼,比他们家里人眼睛都大,也不是她们一枝的大脸盘。 舒充和领着孩子比划拳脚呢,舒扶然瘦弱许多,但是个儿极高,腿脚施展开的时候有些不稳当,舒充和就笑??x?。 再看舒扶桑,她还是刺挠头,一身短打洗干净了,胳膊腿儿虽短,但是站在那里,沉得住气,出拳的时候破风,霍然一下格外的英气。 小眼神直勾勾地! 那是一双极其有神的眼睛,垂目只觉得细长,抬眼的时候太亮了。这位姑奶奶,本来委屈地不行的脑子,一时之间突然灵光闪现,她被自己的混账念头吓一跳,但是架不住她就想这么干。 心里的草,长的跟夏天的大草原一样,莽莽无边际。 你不是说自己是个男孩儿吗? 那你从今以后,你就是个男孩儿! 她捂着自己的眼睛,帕子盖在上面,等着大奶奶大锅煮出来粽子,喊着孩子们来吃。 桑姐儿现在叫扶桑了,笑眯眯地坐在那里,拿着碗筷摆好,大奶奶先给她一个,“热着呢,晾一下再吃。” 看她比舒然要小许多,不过差了三四岁,白白净净的可人疼,听大爷说,这孩子听到她叔叔已经到了山西,跟她妈接应上了,便再也没有提过一句早前的家里人,只说他们安顿下来就好。 粽叶煮出来的水都是青绿汪汪地,一股子香味,米糯而粘牙,一个个圆滚滚地,桑姐儿先夸大奶奶,“奶奶手真巧,这粽子包的可真扎实。” 扶然等不及,一边剥一边烫的不行,“奶奶,我还没吃过粽子呢!今儿是端午?” “明儿才是,先煮出来,明天还能吃。”姑奶奶面上已经看不出来一点挣扎了,再给扶然拿一个,“你没吃过,今天管够!” 又给扶桑拿一个,“你也再吃一个!” 以前是王扶桑,现在是舒扶桑了,她笑眯眯地,开口欢乐,“谢姑奶奶!” 用筷子慢慢拆开,她当然知道姑奶奶不待见自己,倒是没什么刺挠的,她的心很宽。 姑奶奶打量她的神色餍足,自己却窝火几天,一肚子窝囊气,也不知道这孩子天天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耿直的话就横着出来了,“笑什么?我很想知道,家道中落还是骨肉分离哪个让你开心?” 她是真好奇,你说你天天乐呵什么的? “大姐!”舒充和急促地喊她一声,这样的话过于刺耳不厚道。 扶桑把筷子戳进粽子里面去,糯米晶莹剔透,三角晕开豆沙红色,一角一个蜜枣儿,蜜糖都浸染到米里面去了,“我那天以为会死的,地上的血把我的鞋都湿透了,洋人喜欢纵火,我躲在草堆里。” “可能大概因为巷子口堆积的死人太多了,他们觉得绊脚就没有进来放火。”她大口咬下来粽子的一角儿,连带着那颗蜜枣儿,真甜。 她吃过很多甜的,可是就这一口,她第一次有甜的感觉,“可是姑奶奶,您看,我现在还活着喘气儿,我能坐在这里吃粽子,安安稳稳地,我以后每天,都得高兴。” 高高兴兴地,对得起死去的人,也对得起活着的人。对得起不在身边的人,也对得起在自己身边的人。 扶然低头看她的鞋子低声惊呼,果真还残留着褐色的红,巷子里有小贩儿挑着箩筐卖菖蒲,“约来——艾草菖蒲来!两挂一个大来!新鲜!” 大概是京郊的农人,上山采的香草,端午节一早家家户户便要在门口挂菖蒲,两挂一个大子儿,叫卖的图押韵,叫“一个大”。 姑奶奶粗声粗气地,筷子飞起又飞快地落下,给扶桑碗里堆,“愿意吃就多吃,管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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