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旸谷下意识接过来,那半柱日光从侧脸偏移到鼻梁,烧的人浑身发烫。 他不能再看,掀开盖碗直勾勾地看着茶碗里面的水纹荡漾,一圈一圈在漩涡中心散开,聚合又散,散而聚合。 只有那个人,才有这样的一双眼睛,无论是什么样子的,男的或者是女的,装扮成什么样子,那个眼睛他这辈子就遇见过一个人。 五月榴花照眼明的一双眼眸,里面有日光一样的明亮澄澈,有月光一样的孤傲和清倔,讨人好的时候,春风过江南一样地舒展。 是她,舒扶桑! 宋旸谷的眼眸更低垂,里面的热气氤氲出来,从他的唇角到眼眸,他梗着脖子,一仰而尽,满脑海里面都是她的模样。 是个女孩子,原来是个女孩子。 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三分袖旗袍,上面满是孔雀眼睛,她的脖颈细长而纤柔,她的皮肤—— 宋旸谷仓促而起,他不知茶味,含糊两声对着柳先生跟老李行礼便起身走了。 大概是日光晒的,老李看他脸色通红。 等着人走了,笑呵呵地起身,他有些得意,“好姑娘,等着媒人上门吧。” 笑呵呵地跟柳先生一同携手出去了,扶桑瞪大了眼睛,猝然回神,看着侧几上的茶壶茶杯,一刹那恍惚,她有些不确??x?定那杯茶的意义。 姑奶奶心满意足地挽着她的胳膊,“我想你一眼也能瞧上,这许多年了,没见过这样标致的孩子,知书达礼的气质是装不出来的,一看就是好家教好出身,正儿八经的规矩人家出来的,跟外面那些不三不四混日子的不一样。” 她特意去看那茶杯,“瞧瞧,一口都没剩呢,可见也是中意你的,果真水到渠成,我们担心你这许多年,没成想你婚事如此顺遂。” 说完看扶桑还有点云里雾里,便觉得到底是不知道事儿,此时此刻格外地像个木讷羞涩的女孩子。 这是尘埃落定,等下楼去,听说人会账走了,姑奶奶更是满意。 带着扶桑斗志昂扬地回黄桃斜街,一气儿跟小荣吹,“那人才,潘安也比得,人才没的说,言行举止我看也端正的很,我啊,怎么看怎么满意,一眼就相中了,扶桑这样的人,竟然还害羞呢,出去愣了一下,不过还算机灵,给人倒茶,人喝了就走了呢,一句废话没有!” 扶桑到家就躺着去了,她没有多余的力气了,只觉得心累,早上出门像是个太阳,现在回来跟后羿射下来的太阳一样,在床上哭的压抑,听姑奶奶睁着眼说瞎话,嗓子哭地直挺,“我怎么这么倒运的?我遇见那个冤种,小时候多欺负人啊,大半夜里罚跪,大冬天雪地里撑伞,动不动挤兑人。” 她从不觉得命苦,可是这回儿,真绷不住了。 姑奶奶跟小荣站在窗前这才回神,这孩子不是害羞,是不愿意,小荣怕听错了,“我当是谁呢,你说的是谁?你再说一遍?” 扶桑直直地嗓子恨不得戳死这鬼相看,“还能是谁,是我那遭了瘟的前东家!” 她还手欠,下意识给人倒茶,那早前的时候,她这样的见了前东家,就跟弼马温一样的,老老实实地听差遣的。 姑奶奶跟小荣面面相觑,听着里面嚎起来了,不敢吭声,俩人肩膀塌下来一点儿,站远了一点儿,姑奶奶压低了声音,“是前面宋府的三少爷?” 小荣觉得嗓子眼也疼,“是那位,我见过,您没见过,您说,这不是凑巧了这是。” “早知道我多问几句的,多打听打听的,怪我。” 姑奶奶拽着他再远一点儿,好大声一点她能听得清,“不是,那柳先生当初怎么说的啊?这不是说就是个北平住家户儿,家里穷了点,但人好还在机关做事儿吗?” “是,是这样说的,说就一个毛病,硬说的话,就是穷,时常透支工资,拆借下个月的工资开支,说家里有女眷,身体不好药费多,房子也无一所,租的!吃穿用度节俭,从不买华衣美服!跟时下有一个钱花两个十里洋场烧钱的机关人不一样!” 你说冤死不冤死啊! 小荣说的记忆犹新,如今复述起来愤愤不平! 媒人的嘴,骗人的鬼啊,他算是知道了,这再怎么相亲,都相亲不到前少东家身上去啊,这得多尴尬啊。 多面儿上过不去啊,再说了,宋旸谷之前还三五不时来家里送东西呢,小荣后悔,“早知道我去了,我去看见是他就算了。” “您说他喝了?” “喝了!喝完就走,特别痛快!”姑奶奶接话儿,跟小荣面面相觑,“怎么办,这祁人的规矩,相看要是愿意的了,女方出来倒茶,扶桑不仅倒茶,她还捧茶了,男方要是满意的,喝茶走人,回头请媒人上门儿,他不仅喝了,他还全喝了!” 小荣跺脚,什么孽缘,“那他认出来没有?” 姑奶奶粗声粗气,“我没看出来,当是看出来了吧,不过没说一句话,那应该是没看出来对不对?” 俩人拿不出一个主意来,又不好意思对着柳先生去反悔,也不知道人家是不是真的看出来了,心里跟长草一样,嫁女儿的心思极其复杂。 屋子里扶桑干嚎,闹着非得让人去跟介绍人说算了去,眼泪八叉拉着姑奶奶的手,“我小时候挨多少欺负,他脾气有多差劲您是不知道啊——我跟他当朋友算是可以,够铁的了,您要是要我跟他结婚,真的是过不下去。” 一想起来跟宋旸谷过日子,扶桑觉得眼泪水就自己跟水龙头一样,它能自己淌,他能天天挑茬挑死她,她得多堵心啊,现在想想都觉得窒息。 她是嫁人,不是找个主子! 姑奶奶抽出手来,给扶桑擦擦脸,她不愿意推了,她就相中了整个人,跟小荣商量了下,就等等看看呗,小荣也是没主意的人,也不好去扫柳先生的脸,当初上门求人家的,茶你自己倒的,人家老李是柳先生的好朋友。 “等等看看,你急什么,兴许人家看不上你呢,人家回过味儿来,兴许就看你烦人,不愿意找媒人了,你放心好了,男方要媒人来,总得再打听一下的,他不打听,他家里也要打听的。” 她很看好宋旸谷的家世,姑奶奶不是庸俗的人,但是她确实是个好市民,“要是人家愿意了,这事儿也不是你说的那样,你不要对人印象太差劲,之前你们不是好朋友的,你看你给人说的那么差劲,你自己就不差劲了?” 说的扶桑心里苦,说不清,难道从小时候开始说起,跟个老太太的裹脚布一样,她没那么幼稚,苦闷地翻过身去,那衣服皱巴巴的,孔雀眼睛都跟瞎了一样。 姑奶奶起身,心想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眼光不大好,那么好的一个小伙子,你管他前东家,后东家的,家世没得挑,比他们强太多了,人家父亲据说上海生意很大,关键人家自己出来闯荡,在机关做的有声有色的,据说还要提拔呢,这是老李说的。 还是北平住家户,多好。 婆婆身体还不大好,嫁过去也不用受气,多好的事儿。 她自己找夫家这么多年,见了那么多的人,相看那么多次,姑奶奶是最知道相看这回事儿的,她自认为练出来了,相看相的非常有经验,这条件真的是够好的了。 觉得扶桑小心眼儿了,“我可跟你说了,这成不成的,处处才知道,你别跟我叽歪的,不是你这样的性儿,咱们家里也是新家庭了,如今讲究的也是时髦地自由恋爱了,这相看啊,就是两厢情愿,您今天就挺两厢情愿的,脑子别犯轴!” 扶桑俩眼睛跟吹出来的琉璃喇叭一样,她大概是上火,火到眼睛里面去的,热辣辣地,圆咕隆咚的腌的皮酸,不是她这人狗食儿不讲究,要坏了规矩,只是她跟宋旸谷,实在是有旧恨,她真的早些年没少挨挤兑。 那谁找人结婚不想找个对自己好的,捧着自己的,疼自己的啊,她充满了爱情的向往,结果遇见宋旸谷,真是犯了大忌了,八辈子他不能让着她一回! 心里呕气,她套姑奶奶呢,“您说,找丈夫得什么样儿的?” “什么样儿的,疼人的呗!”姑奶奶捏着帕子,笑眯眯地看着她。 扶桑翻身爬起来拍巴掌赞同,“对,就是疼人的,我也得找个疼人的,我不能找个不疼人的,对不对?” 姑奶奶也笑着套她,“这疼不疼的啊,我们都说了不算,人家说了算,你就看人家疼不疼你不就行了,你不了解男人,朋友也许挤兑几句,要是身份不一样了,成了自己人了,那就不一样了,你不要老担心人家挤兑你,今后啊,保管不挤兑你!” 扶桑冷笑,牙咬着,算是给逼到一种尴尬到麻木的地步了,‘“行,您说的,您等着看吧,且等着看吧,看看疼不疼!” ----
第55章 有大病(捉虫) 秋蝉鸣歇的日子里, 二太太午睡起来,看着日光从蟹爪菊的东头偏移到西边儿去,便蹲下来挪动一下花盆, 顺手把花盆里面的不到厘米长的小草儿拔了。 这长日光阴地, 不干这些她干什么呢, 家里院子里总是寂静了些,那样地寂静。 她跟宋姨两个人, 在家里的时候总是沉静着,她们都是旧社会的女性,总也不懂得开怀大笑, 不懂得热烈奔放,只是跟厨房的大力家的一样, 安静地存在着。 外面传来承恩说话声儿,抬眼便看宋旸谷抬步进门,从过道儿入院子, 影壁前几丛竹子前投影一片渐近的影子。 二太太觉得自己现在不能看见他,问都懒得问了, 这才去了多么一会儿, 怕不是又要挑茬人家姑娘了。 今儿胖了,明儿瘦了,后儿茶烫了, 大后儿茶冷了,就连捧茶的杯子都能不入他的眼。 她真的, 看见宋旸谷胃疼。 自己快步入明间,坐在南边炕桌前, 上面一碟子福建柚子, 晶莹剔透地剥开在那里, 皮儿在窗台上摆着像是一朵儿花,宋姨递给她吃,扭头看??x?窗外一眼,“这是相看回来了?” 二太太压低了声音,早前的时候,是看见儿子就高兴,自己生的儿子,怎么看都好,怎么看都亲不够,她眼里全是这个儿子啊。 可是如今就娘儿俩凑在一起,整日里见,整日里看着他挑茬,说实在的,当妈的都受不了,她受不了这个儿子的个性,“他要不是我亲生的,我就劝他不要再相看了,他不知道在想什么,以前觉得老大想法独特,没想到最独特的是老三。” 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什么,你既然哪个看不中,你看十几个都不行,那证明就不是人家姑娘的问题,是你自己脑子的问题,你就暂时停下来,找找感觉多好,你这样来回相看没意思。 可是他不听啊!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你看不中,但是你每次都要看,你也不拒绝别人,你到底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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